自然区分的境界(第6/8页)

蓑衣人倾听着留川那些断断续续、古里八怪的猜测,既不表示认同,也不表示否定,只是追问留川他的蓑衣到哪里去了。留川说扔在猪圈里了,因为气味太重。

“那是你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每次来你这里之前,都要在他的房间里停留,你怎能嫌弃他的气味?再说从前你与他同居一室,他就没有气味?”

留川当然不知道从前父亲的气味是什么样的,通常他对这类事总是忽视的,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在眼前这个怪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的脑袋成了完全的空白,眼前金灿灿的油菜花也苍白了。

有些人,他是无法与之争辩什么的。现在他又感到自己离那谜的中心,是越来越远了,他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呢?父亲的离弃,会不会是一种最直接的转嫁的方式呢?更可能的是,父亲从未想过转嫁的事,只是将他彻底忘记了,正如现在他也忘记了他。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房间里的异味,那是蓑衣人将这定为父亲的体味的。也许,此刻他正从那个谜的中心朝一个相反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关于谜的一切完全消失。

留川停留在三岁孩童的幻想中,在故乡的土地上沐浴着阳光,在菜地里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比如采集马齿苋,挖蚯蚓。他需要活动,让棉袍子里日渐枯槁的身体出汗。他仰起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立刻感到一片金黄的火焰烧灼着他的手指。他松开手,蓦地一回头,看见青年时代的父亲背对着他站在菜地那一边,正在擤鼻子,一边擤一边狠狠地朝地上吐痰。留川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汗流浃背地跑回了家。

“幻觉越来越多了。”他抱怨道。

“这很自然,”蓑衣人说,“慢慢的,你就进入了老年,一切人为的区分都会消失,你习惯了之后,就不会这么慌张了。你的父亲,在弥留之际打破了一切界限,但他无法像你这样从容,他死得太仓促。”

他正站在栅栏边看天,那只野鸡飞了过来,径直落在他的脚边,当年受伤的翅膀缺了一些羽毛,依旧雄风不减。留川看着它,内心升起无限的感叹。当年为了它,自己还丢失了一对粪桶呢,那时它真有无穷的诱惑力!“故乡,故乡……”他轻声说道,野鸡“噗”地一下飞走了。就在昨天夜里,他点火烧掉了那些发黄的旧报纸,现在他在栅栏边等邮差到来,或者说他在等待事情发生自然的区分,这种区分以前也发生过。

起风了,大大小小的狗都狂吠起来,就仿佛村里来了一队人马似的。留川看着青年时代的父亲带着黄狗从外面归来,一只手提着一筐马粪。

“野鸡受伤时,我并没打算一追到底,一次小小的失足让我终生误入歧途。”油菜花晃得耀眼,留川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

山坡那边明明是一片沼泽地,蓑衣人却声称住在那里。他留在此地,也许就是为了种好这些油菜。他辛辛苦苦地编造的那些故事,给了留川某种依据。想到他的存在,想到他说的“住处”这个字眼,留川心安理得起来。他弯下腰,挖了蚯蚓去喂那些小鸭,忙得十分起劲。

如果没有那只受伤的野鸡,也许他就不会进入这个自然区分的境界,也许现在这片油菜地里就正生长着小麦?当时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完全是身不由己,现在回想起来只有浑浑噩噩的一些印象,既谈不上庆幸,也谈不上懊悔。一只老公鸡跳上栅栏,悲愤地对天啼叫起来,留川觉得它的样子像煞有介事。自然的区分正在悄悄地发生,很多东西在地里发出骚响。

蓑衣人越来越矮小了,远远看去,就仿佛地里长出的一个灰菌。他迈动着短短的罗圈腿,走了好久才走到留川跟前,仰着头和他说话。他张开口的时候,留川便看见了他那些小小的残缺的牙齿。

“我们时常会产生错觉,以为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夜里起风时,我们说‘漫漫长夜’。实际上,那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与油菜的花开花落差不多。你和你父亲站在桥上,看见奔腾的河水像野马般冲过去,你们两人都觉得心惊肉跳,这是你忘记了的一个生活片断,你父亲于弥留之际看见了这一景象,只是他来不及体验了。”

“山坡那边只不过是一片沼泽地,你怎么能住在那种地方?”留川忍不住发问了。

“你这样想,都是因为你把那个过程看得太漫长,那是种人为的区分。你只要闭上眼,你的疑问就不存在了。”

留川挪动僵硬的双腿走到太阳底下去,他看着自己那短小模糊的影子,竟然伤感起来。近来他的视力越来越弱了,所有的物体在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记起好长时间以来,对外面的东西他总是那种似看非看的样子,视力便相应退化,现在只好自食其果。留川想到“自食其果”这个词语又不禁笑了起来,难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恶人?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他是第一个进入自然区分的境界的人,可是这种话说了也等于零,他自己对这种境界是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去过山上,从那里眺望过自己的家园,那座山长满了百年古松。这件事也是刚想起来的,他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