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6页)

现在,是三王登场。不知觉中,三王暂时替代大王的位置,也因此,三王在同样的焦虑之中,些微还有一点兴奋。这并没什么不正当,决不能说三王对大王的首领地位有任何的窥觎之心。这真是像一个家庭,底下的兄弟有时是会渴望尝尝做老大的滋味。也是像一个家庭,老二呢,有些楞,不是都叫“二楞子”吗?第三个,则是“巧三”,最机灵的一个,常常会占二哥的先呢!三王对“我们的生活”的定义是,“危险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是危险的生活,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从小事情说,吃饭,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睡觉,今天不知明天睡在哪一张床上;这一刻我们相聚一堂,转眼间,也许就各分东西,天涯海角——这一句触动了心事,三个人都黯然神伤,停了停,三王再继续:从大处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生,什么时候是死!可以说,这是一种生死度外的生活,而只有当我们置生死于不顾,才能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是那些牵挂生死的人无法享用的——三王的话很高深,在大王离开的一昼夜里,他们三个都迅速地成长起来。同时,三王的讲述里又有一种不祥的意思,气氛变得沉重,而大王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并且,没有一点出现的征兆。有一班新到的火车,人和行李包裹像尘土一样,一团一团挤出验票口,你能想象大王他会挤身这幅庸俗的画面中?应该说——三王继续讲述——危险还没有真正来临,可是,它总是擦肩而过,有时候,你都不知道,那是危险,它已经从你身边过去了。比如说,警察。警察是危险的化身,而警察里面的便衣,是危险中的危险。在我们身边,前面,后面,走着站着的人里面,说不定这个,或者那个,就是便衣。你看他说着笑着,可是他的眼睛其实就在搜索着。你们别以为这种眼睛很大很亮,电灯泡一样照来照去,相反,是像睡不醒似地,半开半闭,一点神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看,事实上,什么都看见了,对于这种眼睛,你们要特别警惕。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认识,是因为我从记事起就和警察打交道,不瞒你们说,我不知多少次在警察手里失风,他们把我送到遣送站,遣送站把我送上火车,拉到某一个地方的遣送站,再拉到另一个地方的遣送站。遣送来,遣送去,到底也不知道该把我遣送到哪里,最后只好装看不见,把我放了。我住过无数个遣送站,遣送站的生活,应当说是有保障的,有饭吃,像我这样的小孩子,那时候我还小,像这样的小孩子,也不必做什么重活,不过是替干部提提开水,扫扫地,最长的一次,我在遣送站里过了一年时间。说实在,我也有些随遇而安了,觉着这样过日子也不错。伙房里有一个大妈,挺喜欢我,说要认我做干儿子,还买了一套新衣服给我穿。有一天,大妈让我上街买一捆圆葱,这时候,他们对我已经很放松,我拿了钱就上菜市场。菜市场里人来人往,我正一个菜摊一个菜摊地看圆葱,忽然间浑身一机灵,你们知道为什么?三王看着那两个,他的眼睛灼亮着,好像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之下,那两个摇摇头——因为有人碰我一下,这一碰,可是我再熟不过的了,简直就像暗号差不多,要放在别人,根本觉不出来,可我就不同了,我是道里出来的呀!我晓得有人在打我的主意了,打我身上这点钱的主意。我心里很激动,我觉得,我这身子还管用,我的才华,确实是这样,我的才华还没有被压制掉,我还有反应!我没有回头,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也有一双便衣那样的眼睛呢!其实,我们和警察的较量,就是眼睛和眼睛的较量。我看见身后边的人也是孩子,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甚至三个。我又走过几个摊子,专往人多的地方挤,晓得那几个挤散了。这时候,我又回到先前看好的摊子上,买了一捆圆葱,走出人堆,看见前边烧饼铺跟前,站了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大的,穿的还不错,皮夹克,斜着一条腿,抖抖的,有意地看我。我也看他,举起圆葱朝他摇了摇,那一只手上找回来的钱也对他摇了摇,他不由一笑,从这一笑可看出,这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我也笑了,我们隔老远地相互笑着,我把圆葱一扔,掉转方向朝他走去。我又回到了我失去的生活里,这生活是危险的,可是安全的生活却有一种更大的危险,就是丧失我们的才华。

时间已到午后,他们起身换了一家饭铺,草草吃了些面条。黄河北部地区的春阳,本是有一种热情,麦子迅速地灌浆,地里的虫子乱拱乱刨,板结了一冬的土就涨开了。现在,街道与建筑将麦田推远了,这些水泥的块垒吸去空气中的水分,丰盈的春季干瘪了,不得不缩短周期,陡然过渡到酷烈的夏季。他们的嘴唇和鼻子起了火泡,头发像草一样,手一撸,刷刷地响。热和干,使得他们眼珠发疼。车站前一会儿人稀,一会儿人稠,那几个闲人都看得眼熟,其中一个爱挤眼睛,另一个有咧嘴的毛病,那几个,坐地上打扑克,牌上的花都看得清楚。依然没有看见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