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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膊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什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地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担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电灯光下替他的友人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他的妻儿们都睡了,他写着写着便感伤起来,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泪。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字迹有好几处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战栗得什么似的,手指也战栗得什么似的,他没有把信写全,便把笔丢了。

他这封没有写全的信不消说也没有付邮。

夫妇两人乘着第三的一个幼儿在贪着午睡的时候,从旅馆的后门各自拿着器物迁到村边的一家临水的人家。他们就如同蚂蚁一样,运了一遍,又运一遍,在午后的忧郁的秋阳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厌的。”爱牟夫人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诉说。

——“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爱牟的语气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又在无言地如象蚂蚁一样地运动。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质的雕刻一样,他们的小小的运动也没有生出什么波纹,注意到他们的几乎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从江边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他们便连连发问:

——“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①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①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这儿是美丑交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