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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牟夫人领着两个大的孩子走进店里去了。爱牟却抱着幼儿向湍声淙淙处走去,走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来。川上江在村外流着,狭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庞大的白石。离村口不远有一家摆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儿在一只渡船上摆渡。渡船上没有篙竿,也没有桨楫,只是在半人高处有一根横河的铁缆。女儿拉着缆索,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动。爱牟立着数她换手的次数,刚好数到一百次,船头已经掉向对岸了。

“啊,这要算是纪元以上的风光!”

折回旅店的时候,他看见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间是两间临街的楼下。房屋前面有几株古衫,一曲小小的鱼池,但是鱼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

室内的壁柱也都是赭红色的,纵横无尽地走着虫蛀的路纹,就好象很古的壁画。略略把手一伸,楼顶便可以摩到。

——“这在我们中国时会说是关帝庙呢。”

——“关帝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三国演义》上的一员名将。他在我们中国是当着军神武圣看待的,四处都有他的庙宇,而且庙宇总都是红色的呢。”

他接着便说出了一段“秉烛待旦”的故事来。

——“你今晚上也应该‘秉烛’才行啊!”爱牟夫人说着便微笑起来。

——“用不着呢,有电灯。”

两间房屋的里面确有一盏通用的电灯。

他们把行李安置好了,把临街的前房当着寝室,后房当着书斋。一只白皮箱上蒙好一层包单,爱牟夫人说:“好,这便是你的书桌!”

房钱是六块钱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内,他们便定了一个新生活的规程。顶要紧的一条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

10月1日以后,他们的“新生活”便要开始了。

新生活日记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

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萩、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杆,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贼。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杲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磬古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是日无为,得纪行诗二十韵。

解脱衣履,仰卧大石,水声(王从)(王从),青天一碧。

头上骄阳,曝我过炽,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凉意彻骨,倒卧水中,冷不可敌。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乐土,悔来未速。

溪边有柿,金黄已熟,攀折一枝,涩不可食。

缅怀柳州,愚溪古迹,如在当年,与之面瞩。

山水惠人,原无厚薄,柳州被滴,未为非福。

我若有资,买山筑屋,长老此间,不念尘浊。

奈何秋老,子多树弱,枝已萎垂,叶将腐落。

烈烈阳威,猛不可避,乐意难淳,水声转咽。

——游小副川归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是日无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二)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

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三)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

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磺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