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第7/11页)

克培坐在孝罗老爹坐着的一张床上,他拿了一包饼干出来,分了一半给孛罗,把其余的一半给了那对面床上瘫睡着的妈妈。他说:

——“小孛罗今晚不能够回来,我想你们是一定没有吃晚饭的。”

那老妈妈接着饼干并不吃,只是问道:“小孛罗怎么了?他今晚怎么不能够回来?”

克培才把那工厂里面起的事情向他们说出,但是刚好说到小孛罗被车轮卷了去,把右手割断了,倒在地下,只听那老妈妈在床上大叫了一声:

——“啊呀!我痛心的儿呀!”

害了瘫病的人竟那么猛烈地在床上大动了几下,但从此便没有声息了。这使克培吃了一惊,他赶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学罗把他拉着,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她素来是有这种痰迷症的,停不一会自己会好起来,最好你不要动她。”

他接着又催着克培把下文说出。

克培说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只断臂从地上跃起,打了那鲍尔爵爷,工厂已经大暴动了。

瞎子的老孛罗听见,虽然他那洼陷着的眼里有不少的眼泪在那儿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确是显出一种很紧张,很兴奋,而且很愉快的神态,他连连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瞎子是快要睁开眼睛,瘫子是快要起床的时候了!以后怎么样了?以后怎么样了?”

原来那克培看见工厂已经暴动了起来,他晓得敌人方面一定要派兵来弹压,工厂里的工友们是万分危险的。假使不在这时候策动全体工人的响应,那局部的暴动一定会失败,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牺牲的。所以他便赶快从那工厂里抽身出来,经过和大家商量之后,对于全岛上的工友,下了总动员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着夜阴袭击各机关,各工厂,彻底与敌人战斗。

老孛罗听见他这些话,真是喜欢得快要发狂的样子。仍只是连连叫道:

——“啊啊,我们瞎子会睁开眼睛,瘫子会要爬起床来了!我已经看见我们的红旗高擎在尼尔更达的高空,我已经看见我们的无产军占领了一切的工厂,我已经看见一切的资本家都在发抖,他们的项上的金链子会变成铁链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罗!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克培!”

克培本来已经知道钢铁工厂的暴动已经失败,小孛罗已经牺牲,其他的男女工友们都已经下了监狱,但他看见老孛罗这样的高兴,不忍再把这悲惨的消息向他报告了。他的心里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着去指挥行动,同时他又悬念着将来的万一的失败。这次假如失败,是一个整个的行动,牺牲的浩大不用说是可以预想的,而且使敌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无数的困难。所以他把经过的情形很简略地向那瞎子老人说明之后,他并没有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他的详细的计划是怎样呢?他和同志们已经约好,分成了两队来进行工作,一队是放火队,另一队是军事行动队。约好在夜半正两点钟举火为号。用什么来举火呢?那就是克培放火烧自己的房子。假使在两点钟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计划失败了,敌人已经攻进了克培的家,一切行动便只好作罢。克培的家和老孛罗的家相隔不远。

克培把老孛罗的房子检点了一下,看见老妈妈还没有动静,他准备告辞了,但关心着又问一遍:

——“老板娘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的,你让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烛灭掉吧?”

——“不,你让它点着,她快要醒来了。”

——“那么,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说;万一是失败,我就很难再和你见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着说。“不要说那样不吉祥的话,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克培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去了,一直等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又才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妈妈,妈妈,你好些了吗?”

他向着对面的床上问了几声,但是,没什么动静。这时候他突然得到一种预感,他不觉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里想:

——“啊,该不是……?”

他赶快站起身来,伸手向对面的床上摸去。他摸着那瘫睡着的老妈妈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块一样了。他赶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么气息也没有了。他到这时候才晓得那老妈妈是已经死了。

——“啊,啊,妈妈,妈妈,你已经死了吗?”

他这么叫了几声,滚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