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永远为你讲故事(第3/4页)

古阿霞又讲了几个故事,越讲越回到幼年时光。她说,她最美丽的时光是和祖母住在邦查村子,时而微酸,时而快乐,经常有阳光、海浪与槟榔花香。她养了一只叫阿呆的黄猫,有无限大的野菜圃,祖母的侄女──兰姨偶尔来访,但是不熟。那时的太阳很亮,傍晚的槟榔树影子可以横过整座村子,夏夜的星星在天上几乎暴动。这种说不上十分快乐的日子,来到结束之日,她妈妈来了。事情发生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妈妈穿红色大翻领紧身衬衫,配上喇叭裤,从仿皮革包拿出一张模糊的男人照片,说要去找爸爸,然后把她连哄带骗又拽着走。

古阿霞说到这迟停了很久,紧握帕吉鲁的手,没得到响应。雪从衣帽掉进了脸颊。她轻咬唇,用门牙撕咬皲裂的唇皮,感到血味弥漫在嘴里,然后她眺望无际大山,迎来的是无解的黑夜。

古阿霞这才慢慢说出,妈妈带她来到花莲市的某间旅馆,度过一段迷人的亲子生活,吃冰、购物、逛街,两人开始规划这几年来缺失的遗憾如何慢慢升温回填。好日子在某天清晨结束了,一个擤鼻涕老是像吹高音笛子的中年家伙吵醒她,嘴里嚼槟榔,说她妈妈拿钱走了,你现在是我老婆了。古阿霞死命抵抗。男人坐在椅子跷二郎腿冷观,不给她上厕所与吃饭,还看穿她的拖延战术与逃跑计划。六小时后,男人暴怒地甩她耳光,把她的头发当拖把摔在墙上。她能做的只有尖叫与哭泣。男人力气大,揍她几拳,用枕头套塞进她尖叫的嘴巴,……打她……揍她……撕衣服……身子压过来……像野兽……。然后问要不要跟他走,……打她……揍她……欺负她……

古阿霞说,第二天凌晨,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男人拉她下楼梯,拖过柜台时警告那位被吓哭的值班老先生,把她丢进烟臭的福特汽车。汽车开过了几条巷子,她的头被男人的手肘压在后座地板,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停车,她被带进一间充满明星花露水与便宜化妆水味的矮房。矮房隔成几间小房,有一个平地女孩,三个山地女孩,还有三个专门打人的烂人……

古阿霞说,每天不同的男人进来,同样的事。要是不肯,三个烂人会打人……,有只猫每天早上十点从铁窗外的遮雨棚经过,它叫晴天。古阿霞把饭给它,把自己的心情也喂它,从铁窗伸手给它舔。

古阿霞又说,要是谁逃走的话,会害其他女孩连坐被打。三个烂人拿塑胶管打人,踹人,有一天她逃跑被抓回来,从嘴巴灌冷水……冬天躺在泡冷水的棉被……关铁笼……用香烟烫……然后,烂人把叫晴天的猫抓来连坐,从二楼摔死……拿刀割断猫头……他们说要是谁再跑会这样……

晴天死了……她把手伸出铁窗,埋在窗外花盆……长出白虫……

不从被打……打针吃药停经……骂人……

拉头发撞墙……不给饭吃……不同男人……

(孩子,今天所听到的,都是我们姊妹受难的故事,要永远藏在心里。布鲁瓦说。)

古阿霞说,在度过很多无人知晓的日子,祖母得知了消息,带了兰姨与八位村人来讨人。三个烂人叫嚣说母债女还,妈妈欠钱、女儿还钱是应该的,还说叫条子有屁用。这地盘花钱打通白道,管他什么“立委”“国代”,还有什么地方鸟官员都带朋友来交关,何况你们番人这么脏没有人想帮忙。双方僵持了一阵子。祖母说:“让我留下来,让阿霞走吧!”三个烂人说你太老了,没人要的。祖母朝兰姨给了交付使命的眼神,然后对三个烂人说:“那我,就用命来换了。”之后她拿刀往自己脖子刺……血喷出来……很多……很多……。事情闹大,警察不得不来了。古阿霞又说,祖母死后,她被兰姨带到餐厅工作,躲在楼梯间的小房间五年,只有面粉、灯泡与书本陪伴。

“拜托,不要说了。”这是赵天民第七次喊停,激动得泪流满面。布鲁瓦不断深呼吸,其余人陷入悲伤之境。背着帕吉鲁的素芳姨,数次伸手往后握住古阿霞的手暗示停止,却阻止不了古阿霞淡淡地说下去。古阿霞得说,努力遗忘的过去又回来,她努力不被自己的困顿、胆怯与悲哀阻碍,能穷尽所有的故事说上一千零一夜,直到她紧握的帕吉鲁的手有了回应。

人造林出现了,十余龄的台湾冷杉井然有序地矗立雪中,林下露出森铁的痕迹,他们沿着铁轨走,发现路旁雪堆露出一节铁轮的轻便车,合力把它抬到铁轨上,把帕吉鲁放上去,推着走,来到雪痕渐稀的高大树林下,素芳姨决定放溜轻便车往山下去。

“再见了。”赵天民揩去眼角泪水,说,“你很勇敢,我从来不信上帝什么狗屁倒灶的,去他的菩萨只会坐在莲花看人间悲苦。要是在你身上看见什么美好的,我以前不会鬼扯到看不见的神,现在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