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永远为你讲故事(第2/4页)
“我来,你休息一下?”素芳姨问。
赵天民不依,卯起劲地往小径小跑。众人觉得他疯了,哪有这种走法,追了十分钟,只见赵天民倚着一棵台湾冷杉,激烈发抖说:“行了。”他把帕吉鲁交给素芳姨之后,人就呼噜坐地上,挥手说:“走吧!别管我了。”
“不行,放你在这,熬不过明天。”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没有御寒之物,放个受伤的人在荒野只有死路。
“行,你们先走,我待会赶上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们先走。”
“我扶你起来,一起走吧!”古阿霞说,“你一直是我们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真的?”温热从赵天民刺痛的背部冲到了脑门,他悠悠说,“行,不过你要把故事讲完。”
漫长路上,古阿霞捏着帕吉鲁的手,给他说故事,化身为《天方夜谭》里讲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鲁佐德,只为拯救她的男人。她拼命说,想把帕吉鲁揪出那晕魅的梦境。她拼命说,嘴皮在冽削的北风里皲裂流血,上坡时脸颊被毒草“咬人猫”的尖锐焮毛扎到,浮肿疼痛也没有打消她说下去。而偷跟在队伍后头的赵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讲的惦记,越听越迷,要古阿霞说下去。
“说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鲁的手。
她从到台南找文老师说起,在台南乱葬岗找到文老师留下的一堆书,如果用脚踏车载书,从来时路翻越中央山脉,绝对是苦活。他们绕过北台湾回花莲,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习惯选基督教布教所。帕吉鲁问,为什么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那是她的习惯,并没有非得这样。她教他怎么分辨台湾基督教堂与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错了:天主教教堂比较高耸,常见彩绘玻璃,十字架四边都有小花边;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会出现受难的耶稣雕像,因为基督徒相信耶稣已复活。
结果,捅了大篓子,他们有一次住在嘉义的某教堂,牧师无意间吐露圣坛墙上的十字架是自中东进口,材质是建造挪亚方舟的“歌斐木”。半夜,帕吉鲁偷爬起来,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这吓坏一位常住教会、半夜心感圣灵而出来祷告的姊妹,看见十字架“多”了耶稣圣体。她闭眼尖叫,张眼看,十字架已空,因为帕吉鲁趁机跳下来藏在布道台了。这件事闹得很大,第二天涌入更多人来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说,她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是帕吉鲁搞鬼。他不承认。于是,她惩罚性地不帮助他推那台载满书与伐木箱的脚踏车。帕吉鲁牵车四十几公里,到了彰化,随便找个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说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等她吃完晚餐回来,却发生大事,原来有个顽皮的小孩在累得摊手睡去的帕吉鲁四周画上十字架,像是耶稣殉难,几个教友跑来瞧,看见脚踏车上堆满物品,车头挂十字架。他们从缄默的帕吉鲁身上问不出答案,猜测他在“苦路”修行──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东尼堡到加尔瓦略山之间的蹇路,耶稣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过──帕吉鲁累得点头,像是说你说对了。于是教友在第二天响应,有人帮忙背书,有人背十字架前导,一群人浩浩荡荡送到台北为止。他们最后绕过北台湾,坐船回花莲。
“我在船上吐晕了,直到有人帮我挤青春痘才痛醒来,花莲到了。”古阿霞捉着帕吉鲁的瘫软的手,说,“我闻到花莲的味道。”
笑声四起,布鲁瓦笑得很凶,大家猛嗅花莲空气,只有鼻涕虫窸窣爬过鼻腔的声音。沉默了两分钟仍无人说话,赵天民吵着要古阿霞继续说下去。
古阿霞会说下去,这些故事不是为大家讲,是为帕吉鲁。
她说,她曾有一段流沙生活,那是在花莲中华路旁的小巷里头,平日在餐厅帮忙,其余时间躲在梯间下的仓库读书,她有三本借书证,两本用别人名字办理,每两个月便写满了借书证记录。她在钨丝灯光下,读光了半座县立图书馆的书,把脑筋动到了救国团、警察局图书室,所有借过的书都沾到仓库面粉的味道。她趁下午三点餐厅不忙时,到半小时路程外的图书馆借,有个她称为“踢炭(tea time)桑”的阿婆,屡屡相逢,没有说过话,相遇时点头。
有一回踢炭桑忍不住问,你真的看完每本书?古阿霞不只看完,闻了便知道看过了没。踢炭桑不信,拿了几本书测试她。古阿霞闭眼闻,说这本有,那本没有,然后抽出书封底的借书单核对姓名,都对。因为借阅过的书都有面粉味。踢炭桑大为惊叹,说她家有一堆书终于可送给古阿霞了。
古阿霞婉拒,她的房间太小了,只能摆下她自己。过了半个月,她没见到踢炭桑,心急的跟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婆婆出事了,循着借书证的登录地址找。那是古阿霞第一次偏离图书馆与餐厅的路线,在大叶榄仁树下找到红门老宅,在邻居合力下打开独居老妇人的木门,发现她已经跌倒身亡。踢炭桑整屋子的藏书最后由图书馆搬走,古阿霞在后院把几捆被拒收的禁书如《自由中国》与鲁迅《呐喊》烧光光,纸灰蝶到处飞,飞满了大叶榄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