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9/9页)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幺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幺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底文化和中国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底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底瘦长的身体上,使他落泪。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我底可怜的哥哥啊,我很知道,我们将很难见面了!”蒋纯祖说,站了下来,向哥哥举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