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6/9页)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亲底影响。他和农民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底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底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底结论是,中国必须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着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衣服而觉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幺。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轻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幺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幺。“弟弟啊!”陈景惠,从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幺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