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10/13页)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幺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幺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幺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幺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幺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幺,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幺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幺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像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幺?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幺?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幺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