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7/16页)

这时蒋少祖和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走进了客厅。有几个人鼓掌。方德昌除下了礼帽频频地点头。蒋少祖知道大家是在欢迎他(对于群众底欢迎他是早已习惯,获得了确定的意识,不再像生手似地热情而惊扰了),脸上有文雅的,但特别忧愁的笑容。这个忧愁说:“我想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大的苦恼--事情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单纯。但是你们底单纯是多幺可爱啊!”他抓着礼帽柔韧而决断地走向中国通的美国记者蒂克,坐在他身边,翘起腿,忧郁地点着了烟。“你们,”他向蒂克用温和的、打颤的声音说,“怎样看法?”

蒂克咬着雪茄,在胡须里面狡猾地微笑着,同时灵活地转动着他底眼球。

“我们相当乐观。你们怎样看呢?”

“在你们美国底政策上说--即使在这一点上说,你们也没有权利乐观。”蒋少祖露出柔弱的,极其耽忧的神情说,好像他是非常痛苦,并且受不了,“首先在你们底经济政策上说,你们美国也没有权利乐观。而日本,趁全世界经济恐慌底机会来掠夺,他是看得准的--啊,是吗?”他笑着转问方德昌。

方德昌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带着匆促的、散漫的神情和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

蒋少祖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总首先感到一种柔弱的、忧愁的情绪。最初他竭力克服这种情绪,显出那种骄矜的、严冷的表情,但后来觉得,这种自制是浅薄的,便在适当的时机放任这种情绪,用愁苦的、温柔的、非常耽忧的声音说话。而在这种表露里他意识到自己底意志力是更深藏的,更强韧的。

他向狡猾的蒂克说了很多,转过头去,开始笑着和那些华美的男女们谈天。人继续到来,声音噪杂,烟雾更浓,电灯更亮,有秩序的谈话停止了。肥胖的高杰先生异常粗暴地冲进了客厅,攒着浓眉向方德昌叫骂什幺。他底洪大的、粗暴的声音煽起了热情,使厅里更噪杂。在他之后走进了几个严肃的、瘦弱的人物。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谈话。他们是新闻界人物,访问团底中坚分子。蒋少祖和咬着雪茄的蒂克走向他们。

“哈罗,你们迟到呀!”蒋少祖诙谐地、愉快地说,坐下来。“我耽忧的是我们会蒙在鼓里。”他皱眉,说。“管他娘!”他们中间的一个回答。

“喂,蒋少祖蒋少祖!”高杰喊,胖大的身体挤过密集的桌椅:“听说你底太太要生产了,对吗?不然为什幺不来?”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未回答,但做手势使他坐下。

这时一位擦得通红的太太把椅子拖向这个团体,羞怯地笑着。她底头发,据她自己说,是梳成嘉宝底样式的。“我听说,希特勒要重申领土要求,你们怎样看?”她嘹亮地说,希望全厅都听见。没有要求回答,她笑着站起来,让大家看见她,并且喊:“密斯杨,这里来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来,忧愁地看着蒋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说。

蒋少祖几乎是严厉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这位太太一眼,然后嘲讽地、忧愁地笑了。

客厅里更热闹。市政府代表来临,大家鼓掌。随后,在极大的嚣闹里,蒋少祖无意中看门,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艳丽的,态度活泼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着另一位女子;她后面是两位穿皮大衣的、态度悠闲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泼地脱下大衣来交给他,笑着盼顾,看见了蒋少祖(显然她知道他在这里)。然后向一位跑近来的女子嘹亮地说话,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镜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开了椅子。“谢谢您。”她笑着说。“啊,已经来了这幺多人!”她说,托着腮,笑着凝视空中。

蒋少祖露出了严冷表情。

“她已经看见!是的,她假装!夏陆离开上海了没有?”他想:“很容易地,她变成了这样!啊,怎样是好,我有极大的悲哀,极大的感伤!”他向自己说,看着地面。“停会你们讲话吧--我,什幺也不想讲!我讲不出!”他愁闷地向大家说。

“当然你要讲。我们根本不会说话!”

“啊,好吧,再说,让我想想--”觉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于是他露出特别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来客五彩缤纷,有长袍马褂的大商人,有名贵的仕女,最多的是忧郁的新闻界人物和活泼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厅里虽然异常热闹,空气却并不统一。那些大商人围住胖高杰谈行情,并且迟钝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哗笑--这些人,她们并不知道来这里干什幺。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场面后面,现实世界在继续地展开。--大家走入大厅,坐进筵席,宴会开始的时候,夏陆带着涣散的神情走进来,悄悄地坐到记者们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词的全部时间里,他凝视着坐在首席上的蒋少祖,因看不清楚他底脸而苦恼。而在蒋少祖站起来演说时,他看着左边沉思--发现了王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