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第9/12页)
夏陆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张东原那样对付我,我自然不客气的,”蒋少祖严肃地微笑着说,对以前的谈话下着结论,没有理会到夏陆底关于王桂英的问话,“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他说。“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蒋少祖说,愉快地笑着站了起来。夏陆愁闷地笑着。“战争完了,她怎样办呢?”夏陆问。“大概还是回南京吧。”蒋少祖嘲讽地说;意识到,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个王桂英,他是胜利了。心里的那个王桂英所给予的甜蜜的、忧郁的情绪,现在是被另一种甜蜜的情绪代替了。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悲壮的未来。他底工作和雄心将没有尽止。他,蒋少祖,在中国走着孤独的道路--。
夏陆离开后,陈景惠回来,告诉蒋少祖说她没有找到佣人。她为佣人的事情很痛苦,她自己从来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过。蒋少祖坐在灯前看报。蒋少祖移开报纸,对她底怯弱的、惊慌的表情不满,以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蒋少祖想到,面前的这个时装的、爱好虚荣的女子将给他生很多的小孩,变得愚笨而衰老,使他底雄心在家庭里面覆没。蒋少祖重新看报,未说一句话。“她打扮得这样的鲜妍,是的,对于上海底妇女们,这就叫做战争结束了!或者说,生活开始了!”他想。“他不理我!他一句话都不说,而他和别人说!”陈景惠想。走出去。“是的,她走出去了!因为我是不到太太小姐们争妍的场所去的!而她,除了这个,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扑克牌,跑马场!”蒋少祖想。
“我们到街上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因为我晚上要到Miss周那里去。”陈景惠重新走进来,勉强地笑着说。“你先去吧。”蒋少祖说。“我等一下自己去,我现在不饿。”他加上说。陈景惠苦恼地站着。她明白蒋少祖底故意的冷淡。“但是,你总要吃东西呀!”她说,愤恨地笑着。蒋少祖向她底身体迅速而锐利地看了一眼,低下头来看报。“那幺我就不出去好了!”陈景惠愤怒地说。“你去。真的,你去。”他说,没有抬头。“是的,你底心在别的地方,毫不希冀我!”陈景惠想,于是拿起大衣,冷淡地走了出去。
在年轻的夫妇间,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同时对这种情形,他们并没有较深的思虑。他们还是比较的单纯,他们常常觉得,各人底心是不应该有勉强的。但是渐渐地一切就不同了。蒋少祖站起来在房里徘徊,忽然听到街上有嘈杂的,激动的人声。最初是微弱的,遥远的声音--这声音迅速地变得迫近而强大。好像洪水氾滥。
蒋少祖走到窗口,看见了在大街上通过着的人群底洪流,房门被冲开,王桂英叫喊着奔了进来。王桂英按住狂乱的胸口,激动地、迷惑地笑着,告诉蒋少祖说,中国军队已经克服了真茹。蒋少祖没有来得及表示意见,被王桂英拖出房。他们跑到大街上。邻家底女儿在门口拦住蒋少祖,说消息是从法兰西来的(她指法租界),王桂英更正说,是从前方直接来的。不知为什幺,蒋少祖向这个陌生的邻女殷勤地鞠躬。激动的,强大的声音。人群和车辆底汹涌的洪流。车辆浮在人群上,好像船只浮在水流上。有的车辆上飘着国旗。从附近的楼窗上,燃放着的鞭炮掷了下来。对于这个新奇的,狂烈的刺激,人群以狂热的欢呼报答。上海底屈辱的、烦闷的市民们在庆祝胜利。
胜利的消息是间接地传来,值得怀疑的,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怀疑。蒋少祖被卷进人群,意外地重新有了顽强的、傲慢的心情。他高兴看完他底同胞们底这种狂喜和陶醉,他乐于明白,这些人们是愚蠢而苦闷,麻木而荒凉,经营着可怜的生活的。在那个陌生的、怕羞的邻家女儿突然和他亲近起来向他热切地说话时,他底对目前的这个世界的态度便确定了。那个邻家的女儿使他有了甜美的、怜悯的、冷静而生动的心情。他明白这些消息底虚伪,并且明白目前的这个激动的世界底真实--他觉得是如此。他觉得,在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的冷静。他顽强,傲慢,同时异常的谦逊。挤在人群里,他充分地意识到在他底肉体上发生着的平静的快乐。他愉快地欣赏着王桂英。
王桂英是有着狂热,或者是带着某种矫情追求着狂热。王桂英,在突然的瞬间,觉得自己是极幸福的。这种幸福感迅速地消逝,她有了疲乏,但立刻她又振奋起来,追求,或者创造这种幸福。人群,声响,特别美丽、特别热烈的灯光,成为王桂英的创造狂热的幸福的丰富的材料。她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正如蒋少祖,在他底顽强的心情里,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一样。医院已经解散--战争和她底不平凡的时代结束了,在到蒋少祖家里去的路上,她是疲乏而烦恼。她不知道她将要怎样;并且她对蒋少祖怀着骄傲和戒心。但现在她忘记了这一切。她确信战争是重新开始了。王桂英和很多女子一样,是从小说和戏剧里认识了这个时代的。她不满意她底生活,因为她确信,只要能够脱离这种生活,她便可以得到悲伤的、热烈的、美丽的命运。像小说和戏剧里的那些动人的主人公们一样,她将有勇敢的、凄凉的歌。她觉得,在这个时代--多幺惊人的时代!--人们是热烈地、勇敢地生活着的。因此一切平常的生活于她毫无意义,她不理解它们。战争底热情和激动使她快乐,首先就因为平常的生活已经脱离。她认为她从此可以得到那种浪漫的生活了--由于热烈的想像,她把医院里的艰苦的服务认为是浪漫的。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听着远处的炮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这种生活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