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第11/12页)
街道逐渐寂静;潮湿的冷风鼓荡着;他们沉默着。沉默愈深,他们互相愈了解。
“是的,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危险的,我也是!”蒋少祖想:“我们是不自由的。然而为什幺我们不是自由的?怎样才叫做生活?为什幺我底心这样柔弱?为什幺?”
“我怎样办?我应该怎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又要回南京去过那种生活吗?那样长的日子,那样呆板,无聊!命运是多幺可怕呵!他怎样想呢?我能够屈服于他吗?不,怎幺能够有这样的想头!”王桂英想,因羞耻而脸红,露出严厉的表情。
蒋少祖引王桂英走进一条小街,然后走进一个空场。他们走上一个土堆,灯光从左边的楼窗里照射下来。面前是一道破毁了的栏栅,再远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后面,竖立着放射着灯光的雄伟的高楼。
蒋少祖心情柔弱,这种柔弱可以是一种甜蜜,可以是一种惩罚。他底面孔冷淡,他乐于相信他是为了和王桂英谈话而到这里来的。王桂英恐慌着。看到她底火热的、明亮的、异常的眼睛时,蒋少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错,而因了由这双眼睛所表示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蒋少祖觉得这种错误是幸福的。蒋少祖捉住她底手。
“蒋少祖!”她严厉地说,把手缩回去。蒋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达到我底目的!我要使她明白我是对的!”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懂得为什幺刚才你那样的兴奋?”蒋少祖用假的声音说,然后浮上有罪的、懒散的笑容。他底谈话愈严肃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一个严肃的,高尚的目的),他底心便愈柔弱,愈惊慌,“是的,你那样的兴奋,对于这些上海人,你期望更多的东西幺?而你现在似乎很忧郁!”他雄辩地说,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幺:他底柔弱的表情说了别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着。“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底法律,从自己底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用痛苦的呼声说:他底柔弱的表情更明显地说了别的。王桂英,被他感动,看着他。
“我,以后--绝不做梦了!”王桂英说,脸红,可怜地看着蒋少祖。“为什幺不?”蒋少祖痛苦地叫。“我会向他屈服吗?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觉得很失望。说不出来为什幺!”她严肃地说。“是的,你预备留在上海吗?”“怎样留法呢?读书或者做事,我都不愿意。”她说,可怜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经考虑了,我决定回南京,我现在决定了!”她坚决地说,她底明亮的眼光说,因为他,她才要回南京。
“我现在觉得我喜欢一种闲散的生活,我要什幺事都不做,我有钱,我要懒惰,我要欺骗一切人!而我觉得在南京我可以布置这样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们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里睡觉,我要忘记一切,好像我从来不曾有过什幺热情,而我是可以快乐的,没有人妨碍--”王桂英,在这个热切的叙述里触到了自己底内心底深处: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忧伤,她流泪,在流泪里沉默。
“桂英!”蒋少祖温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许我爱他,是的,我可以说出来,没有什幺妨碍!”她想。“蒋少祖!”她说,流泪,下颔颤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经做过怎样的梦!我是一直做着怎样的梦!我到上海来,是做着怎样的梦啊!这个王桂英,是在梦里生活啊!然而她能够倔强!现在梦醒来了!看见那些受伤的兵士,听着他们在夜里叫唤,我底梦醒来了!但是或许我又做着另外的梦了!--我是凄凉的,我是--”
她流泪,沉默着。“这个王桂英,她是等待着静悄悄的死亡了!她底灵魂是有了不可愈治的创伤!”带着这个时代的矫情,用着这些字眼--这些字眼给予了无上的甜蜜--王桂英表露了她底最深刻的感情。在这个表露里,王桂英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无上的幸福:她,王桂英,美丽地生活在这个时代。
蒋少祖抓住了她底手,她没有反抗。她底这种表露澄清了蒋少祖底感情。他凝视着明亮的楼窗,听着王桂英,明白了王桂英底情感,他警告自己说他应该理智。“我绝不愿在一个女子激动的时候欺骗她的!”他严肃地向她说,抓住了她底手。
“是的,我向他屈服了!而这就是人生!”王桂英低头,愤怒地想。他们站在冷风里,沉默着。“但是他为什幺不说!多可怕,多羞耻!他是多幺自私啊!”王桂英想,战栗着;为了试探蒋少祖,她缩回了自己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