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屋里有点儿闷,我于是打开了窗子。离得很近了我才发现,几年没见了,他的脸相却一点儿都没变老,只不过鼻子上不知怎么受了点儿伤,结了个小小的疤痕。我想那也许是在旅途上被人殴伤的。

我正端量着鼾睡的人,梅子醒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我们一块儿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奇特的朋友。一会儿,他的喉结活动了一下,接着立刻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灯光下,这双眼睛一睁开就显得大而明亮,还有些特异:两个眼角有点儿微微上吊,双眼皮,一对眸子黑白分明。不过这眼睛睁大了的时候,正流露出一股不难察觉的野性。他一下子坐起来,揉揉眼睛问:

“怎么还没有睡呢?你们俩……”

我说:“没有,我们起来走走……”

“走走?”

梅子的脸红到了脖子。

“去睡吧,天不早了……”

他说着打个哈欠,一仰身子又躺下了——刚躺下不久,又发出了呼呼的长鼾。

2

庄周真的住下来了。我和梅子多少有些作难,也有些矛盾:我们既希望这个客人多待些日子,又怕他长时间耽搁了我们的行期。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他不知道我们已经从吕擎那儿借回了尼龙充气帐篷,一切远行的准备都弄停当了;还有,岳父一家也支持我们的这次长旅,同意我们“回老家一趟”。这显然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行,梅子这些天里正幻想着呢,她将旅途想象得完美而浪漫。庄周到来之前,我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回到那片大山……

夜里,庄周的呼噜声搅得我们实在没法入睡。除此之外,他带给我们的倒尽是愉快。每天天亮以后他总是很少待在屋里,匆匆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我知道他大概是要料理一些事情,离开这么久了嘛;他还要去会城里的朋友,他在这座城里的朋友可太多了。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几盒糖果,一袋糖酥煎饼,用一张报纸裹着,说是送给梅子的礼物。这让梅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梅子从柜子里找出了几件衣服,想给他换下那件棉衣,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大多数城里朋友他都熟悉,这会儿终于开始一个个打听他们了。我把吕擎、吴敏、阳子几个人的近况介绍了一下,他立刻搓着手说:“真想他们啊!我……”他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呻吟。

我于是马上在电话中找到阳子,然后又把吕擎和吴敏叫来……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聚会。这次重逢不知怎么让人阵阵伤感。大概几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回忆过去的庄周——当年的那个“王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阳子想从邋邋遢遢的庄周身上发现一点儿什么,比如令人厌烦的一丝矫情、经过掩饰的悲伤、装腔作势和耸人听闻的言谈举止之类,结果很难。阳子小声告诉我:对方这会儿不过是极力想让我们大伙儿愉快,自己却咽下了难言的痛楚。“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阳子皱着眉头说。他的这些质询有时也塞在其他几个人的心里,但事已至此,没有一个人当面去问……

庄周把脸转向吕擎,问他这一段忙些什么。

吕擎搓着手:“没什么,我们正……”

他大概想说“正准备结婚”,这时笑着去看吴敏。

吴敏的脸通红通红。我知道她和梅子一样,都对这个流浪汉朋友感到十二分的费解和陌生,除了深深的好奇,内心深处还多少会有一种拒绝……吕擎面对庄周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他像我一样,从过去到现在都很喜欢这个人。我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对庄周出走的原因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说得太多——其中的某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说出……大部分人在庄周出走之前与他见面的次数就很少,现在当然更少了。大概足有两年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只有零零星星的传闻飘到耳边。可是说心里话,我们平时既想念他,又不愿过多地提起他……

仿佛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是在上一代人和女人的眼里,庄周或多或少成了一个忌讳。这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大家平时提起来总是要回避他:存在心里,闭口不谈。

真实的情形是,他的突然消失不仅在亲人当中引起了痛苦,就是朋友之间也多有抱怨,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当时在全城一部分熟悉他的人当中引起的震动太大了,都觉得这是六月下雪晴空打雷一样的怪事,再不就是一个经过了伪装的弥天大谎。后来当一切都被证明是真的之后,各种流言和猜测也就纷至沓来,朋友们见面都是张大了嘴巴,发出“啊哦、啊哦”的惊嘘声。刚开始不少人以为这是一次“逃情”,就连他的妻子李咪也信以为真。想想看,这个年头除了婚姻、除了男女情事还能激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城里人哪里还会关心其他。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也难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举,敢作敢为的人越来越少,除非是男盗女娼……可惜这一回他们的估计都落空了。随着日子一天天漫延下去,人们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也没有那么简单。由此而引起的困惑比以前大出了许多:既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等傻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傻,要知道一个人傻成了这样,那也只有称之为精神病了——原来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之事:一个人匆匆出走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这个故事在今天不仅是荒唐到了极点,而且绝对不可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