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6页)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发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首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

我已经走不回家了。家里没有奶奶了。我哭干了眼泪。走不回家了,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一跤跌在门槛上……几个人陪着我去奶奶坟上,一个新坟,坟上没有一棵草。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邻居老妈妈陪在炕边,告诉我奶奶这期间的事情。我最吃惊的是,奶奶有一次真的在河口那儿捡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这鱼被一个饭店的人买去了,真的卖了五块多钱——从头至尾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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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就是一个孤儿了。离村返城的一路都在念:“奶奶啊,从现在起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啊!”一边念泪水一边流。人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过去怎么也想不出来。以前一想她在那儿,在那个小院里,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半夜偎着被子就像偎在她怀里一样。

没有亲人了,有时首长问我一声冷了热了,心里都会一热。我觉得这个大院就是家,他差不多就是父亲。

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凯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好一阵惊讶。一点都看不出啊!“我的小毛头!”听他这样一叫,谁会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半夜里他看文件,不停地喝茶,有时自己揉着太阳穴,我就为他按按肩背——他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的后背,说如果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啊。我说就让我伺候您、做您的干女儿吧!首长一抬头眼含泪水,吓了我一跳。他那个晚上抱了我大约有一刻钟。

也就是这些日子,我和凯平好上了。一开始是他回家时帮我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我敢叫他“小毛头”了。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回来就像过节一样。我每天都有一段时间想他,脸会发烫。我害怕首长看出来,平时一个字都不敢提……有一天凯平又回来了,我跟他一块儿搬动院里的盆景和花草,手碰到了一起,心上立刻一颤。他故意捏了捏我的食指。我不敢抬头,后来找个借口跑开,跑到楼上。我的脸烫得厉害,任何人看见都会明白的。可只有一小会儿,我听见了楼梯响,那不是首长的脚步声。我吓得一动不动……一只手扳起我的脸,我闭着眼。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回部队时,我悄悄溜到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头拱到那床薄被子上。他的气味浓得顶鼻子。我不眨眼看墙上的照片: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正冲我笑。他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天下最俊最帅的男人。他比我大好多岁,可以前谁也没有爱上过,天意!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保姆,配不上他,难过死了,只忍住不说。不过有时觉得他也是个孤儿——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被首长收养了的人……一对孤儿偷偷好上了!

有一天,记得清楚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暖气好像有点毛病。半夜里我听见首长在咳嗽,知道他冷,就灌了个暖水袋送给他。我又给他添了杯茶。正要走开时,首长突然叫住了我。他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大藤椅上。他不再看书,只捧着杯子看我。我给看得不好意思。他问:“我的‘小毛头’没有跟你不礼貌吧?”我使劲咬住牙关,不让声音发颤:“没有,凯平哥——同志——没有……”他还是看着我,喝了一口茶:“他被惯坏了,他妈妈在时还能管得住他……哎,我太忙了,他就撒开了缰绳。如果他敢跟你动手动脚的,你千万要告诉我——他老大不小了,可他的婚事,我是要亲自过问的……”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谈话。我回到屋里用被子蒙上头待了好久。我吓坏了,心上噗噗跳。我明白他并不知道我和凯平到了什么地步,可他一定是从我们两人身上看出了什么——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从凯平身上,因为这个“小毛头”大大咧咧的,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又唱又笑的。大约第三天吧,凯平回来了。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是首长在高声喊着什么,当中夹着凯平的声音。他们在吵嘴呢,听不清。我走下楼时他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发现首长的脸是青的。他们分开后,我先到楼上看闷着的首长,给他倒茶。一刻多钟过去,凯平在下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家,我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