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舞(第6/6页)
老憨红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太太说:“那一会儿俺是个直脾气,没人的时候就问老憨一句:看样子你老哥也是光棍一条吧?那会儿老憨就点头。俺又说:你要不嫌弃俺,领上俺走怎么样?俺干活一个顶俩!”
老憨在旁边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又皱眉头。
“就这么着,他把俺领上走了,坐在拉蜂箱的车子上,咕咚咕咚一夜赶了几十里。后来天亮了,宿下营来,大帆布篷一搭,咱钻进去,搂巴着,像结婚十年的老两口儿……”
她说到这儿拍着手,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老憨也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大兄弟,俺这下半辈的日子甜哩!”
“可不是,你们是养蜂人,有吃不完的蜜。”
“就是呀,走一路吃一路,闺女儿子都不缺;相抱着,冬天里不冷,夏天里不热,哪儿花多在哪儿搭帐篷。河里有水,钻进去洗澡那个凉快,那个好,顺手再摸条鱼……是吧老憨?俺俩都会摸鱼!”
老憨说:“你能摸得过我吗?我有一次一口气摸了三条大黑鱼,那一回呀……”
老太太说:“黑鱼下奶有营养,他熬了一锅鱼汤俺就喝了,大奶子立马鼓胀起来,比葫芦还大,那奶水呀咕咚咕咚往外直冒,不喂孩子褂子也湿了。你看看大兄弟,俺这日子没的比。冬天夜长,睡不着,老憨给俺拉故事呱儿。他走南闯北,故事多得车拉船装,听也听不完。老憨,你没给这大兄弟夜间讲个?”
老憨说:“没有。”
“这就亏哩。你住下莫急着走,听听他拉的故事呱儿,河里海里,沙滩上的狐狸,鱼呀鳖呀,树丛里趴着的精灵,什么让他一讲,活灵活现哩。俺听他故事听不够。俺肚里的娃儿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哩,后来生下来又是听他的故事长高了。俺这一大拨人里一开始只有十几个,这会儿有五十多个啦。大伙儿都听老憨的,老憨吆喝一声,没有一个敢顶撞他。他说往东就往东,他说往西就往西,‘转场啦——’他一声吆喝,大家就赶快收拾蜂箱。孩儿们也孝顺,有了好吃物,都用草绳扎上送给俺。俺这两口子啊,一路上睡的是野地,吃的是野菜,拉的是野呱儿,生的是野孩子……”
她这一串话把我给说乐了。真的,他们全是野地里活泼泼的生命。我从这两个人身上得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感动。我垂下眼睛。我在想,这真是不平凡的一生,它让我充满了羡慕,它包含着一种至理天然。
老太太以为我不高兴了,摇动我的肩膀:“想家了吗?要走了吗?”
我摇摇头。
“你家离这儿远不?”
“我家就在西边,顺这儿往西走下去,是那儿……”
“就是那坑坑洼洼的地方?”
原来老太太对那儿熟得很。
我想他们转场的时候大概路过那儿了。我的脸红了,说:“不,过去挺好的。后来开矿开工厂,它才给毁成这样。”
“那你还回去做甚?”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在那儿等我,我必须去找他们。”
老太太不做声了。老憨往西边看了看,也没有吭声。
我的朋友们还在一片寒冷破败的土地上厮守——与眼前这两个人不同,他们已经在泥土上生了根……
告别老憨夫妇。我答应见过那些朋友之后,有机会再回来看他们。
我走了。启步时,我听见老太太在身后咕哝:“这娃儿!这性急的娃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