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舞(第5/6页)
老憨说,他的老伴除了生孩子哼呀过,一辈子都没叫苦连天,什么病也没有。
我问他们的孩子哪去了?
老伴拍拍手:“昨儿个你没见?”
原来昨天晚上那伙年轻人当中站起来唱歌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儿子!
“俺还有个女儿哩!”
问了问才知道,晚上跳舞的时候被一个小伙子紧紧抱住热吻的那个女孩就是她的女儿!我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个唱歌的小伙子:两道眉毛那么浓,那么长,一双眼睛温和中透着锐利,神气头儿多少像凯平。
老太太说她这个儿子是这一伙当中最有力气的一个男子汉。“你不知道,转场的时候活儿累,俺孩儿能不歇气干上一天一夜——哪个能中?”
她说这话的时候老憨一声不吭,脸色沉沉的……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这个孩子不是老憨的,而那个女儿才是和老憨一块儿生下的。老太太三十五六岁以前还是个没有结婚的闺女呢,当时她就在一个镇政府里做妇女工作。
“那时节呀,”老太太说,“我天天给妇女们上课,走家串户做动员,配合形势积肥啦,造林啦,纳鞋底拥军啦,什么都干过。全乡里数我思想进步。我是个女头儿,机关上领导夸俺,说俺眼眉长得好,肩膀那儿肥嘟嘟的也好,还说全乡里数俺头发黑头发亮,他用手当梳子给俺梳头哩……”
老憨在边上听着,笑起来。
“他问俺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下个主儿呀?急不?躁不?俺告诉他怎么不急?怎么不躁?他趁势一把把俺抱在怀里,说自己是个最能‘解躁’的人。我说你长的模样怪叫人恶心,敢对俺撒泼,俺就去告诉更大的头儿。他吓得脸也白了,两手一扎撒把俺放开了。他是怕丢官。他不惹我,俺就不惹他。
“就是那一年春天,乡里来了一个地质队。地质队里有一个司机,高个子大眼睛,戴着蓝色长檐帽,走起路来两腿跺地啪啪响。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小伙子,这么俊。他看你一眼哪,你全身都要打抖。那一天乡里让俺给地质队领个路,俺就坐在年轻司机的身边。他看俺一眼,俺看他一眼。他比俺还少七八岁哩。打那一回俺就想,人家是没扎根的树,说走就走了。怎么办呢?可急死俺了。俺想托个媒人,可又没有合适的。后来俺就自己找了他们队长,说出了一门心思。队长皱皱眉头,说好是好,不过年龄不般配呀!俺说:你的脑筋多么死!队长被我逼得没法儿,就去找那个司机说了。
“第二天俺又给地质队带路,那个司机就不让俺进他的驾驶室了,让俺坐到另一个车里去。他是羞得慌。那天晚上俺睡不着,就到地质队宿营的帐篷那儿去转。俺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宿在哪个帐篷里,后来听见有个帐篷里呼噜呼噜打鼾,就想,这么好的呼噜,肯定只有那个小伙子才打得出。俺掀开帆布角一看,一下就看到了他脑瓜上那一溜黑眉毛。俺设法把他弄醒了,他看了俺一眼,一下坐起。后来他一直那么坐着。他怕把旁边的人惊醒,就悄悄溜出帐篷,垂头丧气。俺说好小伙子哩,你厌弃俺,也不能厌弃成这样吧!小伙子咕哝一句,说‘哪好这样,臊死俺了……’俺说:你们什么时候开拔?小伙子说:三两天的事儿……俺俩走呀走呀,直走到了河套子里。那里的沙可真白,晒了一天热烘烘的。俺说坐一会儿吧。扳着他就坐下了。俺一沾手,小伙子就忍不住了。他亲俺,亲得咂咂响……”
老憨听到这儿往地上吐一口:“真好意思说呀!”
“怕个什么?这么大年纪了。再说这个大兄弟也不是小孩儿。他还能笑话咱?都是吃百家饭的人。”
最后一句把我说乐了。我点点头。
老太太又说:“俺那时候和现在差不多。你看俺这个人,一开始就是个直性子。俺才不会转弯抹角。俺问那个小伙子:能呀不能结成夫妇?小伙子说:大概不能了。俺问他怎么?家里有小媳妇等着不成?小伙子摇头。俺问那为什么?他又摇头,说:反正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吗!俺明白了,他是嫌俺大。俺说:不行,你亲了俺,俺又看上了你,你手伸这么老长,这事儿怎么个了结?小伙子急得跳起来,躲俺远远地说:俺不敢了,不敢了……俺凑上去说:不敢也不行。这样磨磨蹭蹭天快亮了,俺想这事儿总该有个交代吧,就说:俺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打谱跟俺结成夫妇,又是要走的人了,那么干脆有话直说吧,你今夜给俺留个娃吧!就这么着,他给俺留下了你昨晚看见的那个好娃。”
老憨又吐了一口。
老太太说:“俺怀上了娃,机关里的那个领导就给俺写了一张纸,让俺按上手印。那是处分俺的条子。他问:还敢不敢要娃了?俺说:敢。‘敢要娃,你就走吧’,俺说:走就走。就那样,俺卷了铺盖就出了乡政府大院,一直往东走。俺妈家里也不要俺,说身子坏了,名声坏了,丢人现眼。俺就一个人走啊走啊。走到了野地里,在高粱棵子里边睡,在树林子里打挺。夏天蚊子多,咬得俺全身红扑扑,俺东讨西要,到海边上捡鱼烧着吃;俺那时只想要对得起身上的娃儿,可不能饿着他。就这样一路讨要,混口吃的,头发上插满了野花,还唱起歌来。俺知道有娃的女人偏要恣哩。俺恣了一路,唱了一路。没有忧愁也是假的,俺把忧愁压在心上呀。就这样从夏天走到秋天,地里果子多了,吃红薯,吃花生,还砸野核桃吃呢。一天正好赶上老憨他们转场路过海滩,他一见了俺,两眼立刻瞪得老大——是吧老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