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似雪(第5/8页)

她这会儿觉得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路吟了。她曾经给了他多么大的焦灼和痛苦,因为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这个有些黑的、来自最北部的年轻人,真是憨直可爱。可惜自己的心已属于另一个人了,而且今生不可改变。她曾经把这种痛苦的心情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那个最早向她吐露真情的男人。他不愧是自己的老师,再一次教导了她。

他信中说:“一个人很容易发现自己的美与可爱,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可是你如果美得不可思议,美得超凡出众,美得经久不衰,那么,你反倒可能忽略了自己的另一些东西。我的意思是:爱上你是很容易的事。如果有一个异性不爱你,那么他在我看来就一定是不正常的。那种深刻的爱、铭心刻骨的爱,你一生会不断地感知。我的意思是说:最要害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如不想答应,就要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这种拒绝对谁都不失为最好的一件事……”

淳于云嘉与路吟也曾有过一次坦诚的谈话。那次她正想解释什么,路吟就打断说: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这些话我差不多预先全想过了。我想说,我眼前的这种情况与你的态度没有任何关系,它已经从你的态度上分离出来,成了我自己的事……”

谈到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这个夜晚觉得路吟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也在苦苦思索,就像自己一样……

4

那一年夏天,风声紧起来了。她和曲都察觉出事情将向哪儿发展。一开始有点害怕,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半夜里曲披衣坐起,找一只烟斗吸着。她给他取下来,他依从了,捂着嘴巴坐在那儿。后来他又一次抓起烟斗,她又一次给他取下。

“曲,别这样忧心忡忡,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曲摇摇头。窗子射入淡淡月光,他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

“你想什么?”

“我在想,我性情中原有一种很卑劣的东西,这一点我和别人差不多。”

云嘉气愤地说:“这种自责有点过分了!”

可是他摇头:“我早就想向你说这些,可是没有勇气。现在我倒有了勇气。你可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特别是最幸福的时候,心里常常涌过一个念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太委屈了你。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你在一起,我耽误了你,甚至是……玷污了你。”

云嘉流出了眼泪。她怎么能听这样的话!可是曲的泪水也在眼里闪烁:“我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跟你说出这些。我在想自己灵魂里某种不太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云嘉,一个人的攫取欲是没有止境的,我比你大二十多岁,我以前跟你讲过失败的爱情……我差不多抱定了决心,再也不想从异性那儿获取幸福。我早已熄灭了这方面的希望。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成熟很世故的时候,你才刚刚降生。两个生命的差异如此之大。你看,这种结合是多么地不适当!多么地荒谬!”

云嘉阻止他,他却急着说下去:“不,不要。你得听我讲。也许你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可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我。一个男人尽可以用他的学识、名声和地位来遮掩自己的罪孽,可是罪孽依然存在。他是可耻的,他没有权利拥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去占有她的青春。而且,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那一切:最美好的、最纯洁的——你代表着青春和女性……一个开始衰老的男人无论沉迷到怎样的程度,在他最后的时刻总应该是清醒的。如果他是清醒的——他必然是清醒的——那为什么不敢向自己指出这个显赫的事实呢?他胆怯了!他自私了!他想在含混中完成这样一次攫取。可你知道,他这样干不会不遭到报应的!对于我,对于任何人,道理都是一样。他做得太过分了,报应迟早总会发生的。它将以一种始料不及的奇怪方式出现——我已经作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惩罚,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东西……”

淳于云嘉阻止不了,哭声越来越大。是这呜呜的哭声压住了他的诉说。后来曲也哭起来。他们抱在了一块儿,泪水交流……

那是在暴风雨前的事情,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次奇怪的谈话。类似的话题大概一生只有一次。这次奇怪的话题后来谁也不愿提及。终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说了。

后来,就那么分手了……

可是在这个喧闹肮脏的夜晚,云嘉一次又一次想着那个话题。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家伙从很小起就带出了双亲的特征:眼睛、眉毛、腮部、嘴角闪动之间,一会儿像他一会儿又像自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他胖胖的小胳膊、有着深深肉纹的小腕部、小手指。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嘴里,摇动着,吸吮着。孩子笑,笑得咯咯响。“他像个女孩!”曲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