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8页)
有一天,淳于云嘉正伏在那个小桌上写“检讨材料”,门开了。进来的就是那个黑瘦干枯的、喜欢思索的大学生。他的衣兜上已经插了好几支不同颜色的笔了,看上去好像更加枯瘦,嘴唇都有点发乌了,一双眼睛沉沉的。他停了半晌才跟她说话,这时已不再叫“淳于老师”了,干脆就叫她“淳老师”!刚开始云嘉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喜欢这个谐音——“淳”与“蠢”同音。
“‘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曲这样的人搅到一块儿?”
“答案你早就知道。”
“我?”
“是的,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因为他‘伟大’!”
瘦子“嗯”一声,掏出小本记上一句,然后咕哝:“‘伟大’的骗子!”接上又问:“为什么‘伟大’?”
“因为他的睿智,还有,他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热爱’?”
“可能因为他活着吧!”
“为什么‘活着’就要‘爱’?”
云嘉说:“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不能回答’?”
“因为它太深奥、太复杂了!”
“为什么‘太复杂’?”
云嘉看他一眼。她看到这个枯瘦的、可怜巴巴的学生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只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不吭声了。他可能把需要记的记完了,这会儿抬头看着云嘉,一直看着问:“‘爱’可以用来做什么?”
“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喜欢起这个枯瘦的学生了。
“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云嘉点头。
“‘爱’也使人沉默吗?”
云嘉又点点头。
枯瘦的青年急促地喘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掏出本子飞快地写上两句。最后他嘴唇颤抖,伸出右手,摆动着:
“淳老师请你不要误解!一定不要误解!请教一句话请你不要见外,我是说,你所说的这种‘爱’,跟生一个小孩所使用的那种‘爱’,是一个东西吗?”
多么笨拙和奇怪的询问!淳于云嘉笑了。她说:“当然是一个东西。它们都是爱!”
枯瘦青年低下头在本子上记着,嗯嗯几声:“嗯,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又问:“当然了,凡事还要问一个为什么。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
“你也早就说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天才。”
“哦哦,那停一下,让我记上。这么说,你也是一个‘天才论’者了?但我还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为什么就是一个‘天才’?”
云嘉想了想:“那来自积累和磨炼,当然,这还牵扯到一些生命的奥秘……”
“为什么我就不是‘天才’?”
云嘉正不知怎样解释,他又问下去:“为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还他娘的拄着拐杖?”
云嘉刚要回答时,他又打断:“为什么他能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俊美姑娘为妻?”
云嘉有点生气:“这是婚姻。每个人都有婚姻的自由。”
枯瘦青年急急嚷叫:“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种婚姻?”
淳于云嘉气愤地看着,没法回答。正在这时,她看出了这个枯瘦青年眼睛里没有一丝邪恶,所有的只是一种激动。他已经开始连连设问,自问自答了。他的目光离开了云嘉,在屋子里急急走动,一边走一边连连呼叫:
“为什么这一切只能让我仇恨;不过为什么仇恨?当然了,仇恨也无济于事。我如果承认她是美的话——是的,她很美——她为什么美?当然了,‘美非罪’。我过去承认这个命题,可为什么承认?我仇恨,我仇恨沉默,我仇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无能为力?为什么又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是真理,可是这个真理毁了我——为什么会毁了我?天哪,又是为什么——哦哦,我的思维转回来了。对了,刚开始是为什么?刚开始是‘沉默’与‘爱’。我想起来了……”
他把脸转向淳于云嘉,伸着手:“‘爱’是一种基本的能力吗?”
云嘉点点头:“是的。”
“那么,怎样才能消除这种能力?”
云嘉说:“不能够消除!”
“为什么不能够?”
“因为一个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爱。”
他赶紧在本子上记了这句话,然后又走动起来。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云嘉:“那么说就只能消除肉体了?”
这句话让云嘉怔住了。
可是枯瘦青年激动地把两手插进混乱的毛发,一口气咕哝下去,声音细碎而低沉。云嘉什么都听不见了。云嘉想:这是一个被激情鼓荡得已经疯癫的青年。她为他惋惜。本来这个善于思索的学生可以走进自己的成功之中,可惜今天整个人已经完全疯癫了。他在追逐着邪恶的智慧……他后来抬起头看着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