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8页)

下面是一阵嘁嘁喳喳。有的说:“可惜不可惜死个人!”

一个光棍汉站起来大声骂曲,咬牙切齿:“等有一天我见了你这个反动家伙,要伸手掐在你的脖子上,一口气把你掐死!”他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这一天,兴致勃勃的村里人直闹到深夜。后来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收场。最后她被押到了一个碾屋里。碾屋里潮湿得很,有一个很大的碾盘和碾砣。在碾盘旁边有很多麦草,上面有一领席子,还有一床单薄的被子,这就是她的过夜处了。碾屋外面大门上锁,而且还有民兵轮流站岗。有一个民兵对她喊着:“将就一夜吧,天亮了物归原主。如今你是宝哩!”

她实在太累了,就睡了过去。

不知几点,她听见有什么响动,接着被弄醒了。就是白天押解她的那个民兵,背着枪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

云嘉说:“请你出去!”

“请什么?不请也来了。”

云嘉听见了咬牙声。后来他猛地扑了上来。

云嘉拼命挣扎,去咬他的腮帮,揪他的头发。云嘉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腥臭。云嘉的衣服一会儿被扯破了,她猛地一挣,挣脱了半截衣袖,跳起来。那个家伙还想往前扑,云嘉指着他说:

“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就撞死在碾砣上,我说到做到,你来呀!”

那个人眼睛发红,全身打抖:“别这样,别这样,哪能呢?再说我也是为你好……”

他一边说一边退,直退到墙角。

“你给我出去!”

他摸着,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像怕踩到地雷似的。后来他就跑走了。

剩下的半夜云嘉怎么也睡不着,她把被子拥在身上,紧紧拥着。她在心里默念:曲,今夜你在哪里?多冷的夜啊!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一块儿到果园去,在水库边上野餐……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这么坚忍。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能把这一切都忍下来。我会的,会活下去,为了你……

4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到曲和路吟,也很难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分别的那一天,她把小家伙胖胖的小胳膊、臀部,把他的周身都擦洗了一遍,扑上香粉。她不得不把他托付给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布满病菌的母体,只想让这个纯洁稚嫩的生命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后来她越发明白,她这样做是非常理智的。可爱的孩子差不多也成了一个罪证,证明了她和曲的肮脏、淫荡、邪恶。她愿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可是她惧怕有人往丈夫和孩子身上浇泼污脏。

除了开不完的会,剩下的时间就是被隔离。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到小食堂打饭——所有到那个食堂去的人都很沉默,虽然彼此是些熟人,但见了面也只是看一眼。她和大家一样,匆匆打好自己的饭,端到小屋里默默吃掉……后来到小食堂的机会也没有了,改由别人专门送饭。据说那个小食堂成了坏人接头的地点,因为有人以借饭票为名把一个纸条传给了另一个人,幸亏被人截获。那个纸条上写着:“我只能沉默。我爱你。”一个纸条道出了一对被隔离男女更深一层的关系,同时道出了多少隐秘!那些暴跳如雷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沉默。当他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沉默时,这个小纸条似乎揭开了所有的奥秘。

他们明白了,要打破这沉默,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他们的“爱”。

说起来容易,要摧毁一座坚固的堡垒、摧毁一座楼房甚至一座大山都是容易的,可是要摧毁真正的“爱”,那可太难了。他们无从下手。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存在——从哪里下手去摧毁它呢?许多人,所有力求上进、双目圆睁、挥舞皮带、举着拳头站成一排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刚刚入校不久,长得清瘦,瞪着一双执拗的眼睛,是整个一伙人中最有头脑的。很早以前,那些老师就发现了他特别喜欢思索。他刚来学校时还主动找过淳于云嘉,一口一个“老师”。他非常谦逊,请教问题时坐在那儿,长时间不吭一声。可是他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记到了心里,并且能够举一反三。他愿自言自语。后来校园里乱起来了,他突然成了一个最活跃的人物。谁能想得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会焕发出罕见的才华,几乎所有铺天盖地的大块文章都有他的参与。他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又为什么?再为什么?”这样问来问去,被问的人也就体无完肤、原形毕露了。

从小食堂里发现的那个纸条,上面的话首先难住的就是这样一位思索者。本来他对淳于云嘉骚扰很少,因为他毕竟崇拜过她。当时,他和淳于云嘉议论起曲教授,他的话语很少,只有两个字:“伟大”。虽然时过境迁,但让他对淳于云嘉和曲像别人那样挥舞拳头和皮带,还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他与这对老夫少妻划清了界限,远远注视着他们,只在文章中对他们言辞激烈,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