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6页)

狗汪汪叫,我听见了。我真想高高吆喝一声:“老宁——”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我得绕着小树棵儿往前挪蹭,要知道这年头什么事儿都有,说不定你那里也正吃紧,说不定好多人都知道我跟你是旧交。那些逮人的家伙会千方百计在那里算计我和你——就像那些猎手在野地里顺着兔蹄印子下的套儿和皮绳扣,小兔子再灵俏,吧嗒吧嗒走过去,吭哧一声,皮扣子把它勒住了!到那时候任它怎么挣、怎么蹬,还不都是无济于事!这就等着人家叼着烟斗不慌不忙地把它收拾起来哩,它的小腿乱蹬了一宿,皮也破了,毛也脱了,全身无力了,就让人家头朝下提着,噌一刀杀了扔进开水锅里。

我可不愿做那样的小傻兔子,哼哼,我是庄周。

我先蹲在树棵里四下看。没有人了我才跑出来,击三下巴掌。狗又叫了,然后一个老头儿出来。我说:“有买锡壶的吗?!”

我嚷一声又一声。我等你出来。

你一定会出来。我等着,等着。嘿,你出来了。我脖子上挂着锡壶——可能这模样太可怕了,你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这使我又难过又高兴,我知道你可不是扔下要饭棍打要饭人的白眼狼,你是个男子汉。不过你的脾气也有点怪,常常让人不可思议。你长得个子高高,精瘦——模样挺帅,怎么听说见了漂亮姑娘就躲呢?这可不好!你那会儿开始端量我了,老长时间才认出来,这就说明那些想逮我的人只凭那张结领带穿西服的照片找人,算是瞎了眼。

我可不愿当那个被皮扣套住的小兔,还是小心点为好。我一路操着外地口音。这些年来我学会了那么多流浪汉的口头语,但不是黑话,“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大叔大婶围着炉子稀里呼噜喝粘煮”、“好长的面条,像大闺女的头发!一家伙搭到大腚下边儿……”再不就是:“娶来的姑娘到嘴的馍,管你搂来管你摸”;还有:“女戴环,男戴套,满街都是大盖帽儿”;还说:“大叔有没有本事,大婶满肚子是数儿”……就是这一类巧话儿、场面上说不出口的话儿。可是我知道,一个肚子里装满这种话的人才是一个有劲的人。老伙计,这会儿该认出来了吧?

嘿,认出来了。你的手开始发抖,你的眼睛四下睃哩。天哪,难道这里真下了皮绳扣?我在灌木丛中蹲下来,四下瞥。我是让你给弄紧张了。你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案子,显然也看到了那些布告;不过你一定会知道我是冤枉的人。我真想大喊一声:“我是好人啊!”可我不敢,你也不会让我喊出来。

在那儿蹲了一会儿,我终于清清楚楚了,我突然明白了——你不想收留我。对,你有你的难处,你是个诚心诚意的好人,你是怕我落到皮绳扣里,更怕皮绳扣的这一端把你也拴上。

我明白了,但是我没有眼泪。我只是慢慢转过身去。

这时候你让我等一等。你离开了一下,回头很快取来一沓钱。

我看着那沓钱,怎么看怎么别扭。我尽管当时那么需要钱,我身无分文。

但我还是谢绝了。

谢谢你,我的朋友。我走了,我的家在野地,因为我是野人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