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诉(第8/9页)
多么可怕,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觉得这简直可怕极了。他想:就因为这个,我也不会饶恕自己。他对自己的惩罚就是加倍的忍耐、谦恭。他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就像一个佛教徒走进了自己的禅房。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也许就要陪伴青灯黄卷了。了不起的孤单!这世上谁在歌颂孤单?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不是一般的寂寞,而是走入了一种悲寂。
面对着淳于云嘉,他几次想把这一切都讲个明白,想向她倾吐。“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懂我的倾诉。”
他不会向自己的导师说出这一切。他认为自己的倾诉只属于另一个人……
5
曲闭着眼睛,坐一会儿又躺下。他坐起的时候,路吟要付出全部力量才能把他扶起。老人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这些话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真的病入膏肓了。难道那个久盼不得的“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来临了?路吟在心里问着。他摇摇头:不,这不是什么“奇迹”,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无边无际的苦难——他人的,也是我自己的。
各种各样的食物已经在窝棚旁的木板上排成了一溜:稀粥、窝窝和仅有的两块粗面馒头、一块干硬的油条。路吟现在极力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导师再喝一点稀粥。他不知作了多少次努力,老人总算喝掉了小半碗。他要费力地咀嚼稀粥里的东西,那是路吟动了心眼,把馒头掰成一些小块掺在了里面。他没有牙齿了。这些食物对于这样一个重病的老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很清楚的。路吟多次找监管的人,找门诊部医生,去食堂,结果都无济于事。蓝玉那一对眼睛令人惧怕。
有一次他在食堂门口遇到了红双子,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跑掉。两块半干的馒头还是在食堂的筐子里偷偷搞来的。后来他还发现另一个筐子里有几块煮红薯。红薯软软的,皮儿彤红,看上去煞是可爱。他想偷两块红薯,就把馒头藏在了衣襟下往前移动。他想让摞成很高的笼屉挡住自己的身影。眼看就要成功了。离那个筐笼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靴踏地声。地上全是水,他赶紧伏下。那个人走过来,把盛煮红薯的筐子端起来,哗一下倒进旁边一个柳木斗里,然后就用这个筐子去装切碎的菠菜。
那一次他就这样失望地回来了。
可是他对食堂里各种各样的食物馋极了,特别希望为老人偷来几块煮红薯。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偷一条煎鱼,因为那一次他似乎嗅到了煎鱼的香味。当然那是为监管人员准备的。国家越来越困难,所有下农场的“罪犯”都应该进一步勒紧裤带,尽可能不去浪费人民的粮食。结果活儿越来越重,粥却越来越稀,能吃两块硬窝窝就已经不错了。可与此同时,那些监管人员却在吃煎鱼!
路吟对煎鱼的味道想得要命。多久没吃这样的食物了?那种味道简直弄得他睡不着觉。可是他想,如果真能搞来一条煎鱼,也将全部献给自己的老师。如果老师吃过了煎鱼,对红薯不那么喜欢的话,他就可以吃半块红薯。煮红薯的那种甜味也让他入迷。那个夜晚他差不多一直嗅着煎鱼和煮红薯的味道。
半夜里老师呻吟起来,他试着给他喝一点水,又扶他到屋角方便了一下。
天亮了,出工的号声又响了,这号声尖利得让人打颤。他站在门口。班长看了看地铺上的曲,又看了看他,终于没有再次催促他们出工。
外面太阳越来越大,多么好的太阳,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路吟在想,在这段挺好的时光里我也许能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他回头看看只剩下曲的大屋子,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农场大院。角落里的食堂烟囱在冒烟,那烟有气无力,说明灶里的火正在熄掉。那些做饭的工人忙过了,该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歇息了。
路吟悄悄顺着墙角拐过去,借着一溜矮墙的掩护,弓着腰一溜小跑。抬起头,前边就是几十米的一条过道,穿过这条过道就可以到达食堂的一个角门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然后以冲刺般的速度跑过了那个过道。角门紧紧关着,推了推没有推动。没有办法,只得转到大门那儿了。上一次取馒头就是从大门那儿进去又出来的。他想:有时你装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反而不被人怀疑。于是他就挺了挺身子,尽可能做出十分放松的样子。他警觉地用眼角左右睃了睃,往大门那儿走去。没有一个人,真是好极了。刚到门口,一阵浓浓的煎鱼的香味就让他闻到了。他搓了搓手,咽了口唾沫。
大门内侧码了很高的笼屉,还有堆起来的一些旧饭桌。他从饭桌的旁边绕过去,因为他记得笼屉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盛煮红薯的柳条筐。小心翼翼走过去。空荡荡的餐厅,还有餐厅一旁那一溜大锅灶,旁边都没有人。多么好啊,多么棒的机会!接下去他就仔细搜索食物了。那个柳条筐还在,可是里面盛满了烂菜叶子。他想,前一天看到的几个煮红薯大概就盖在菜叶下面了。他挪过去翻找菜叶,把手插到下边,什么也没有。真失望。他嗅着,极力想弄明白煎鱼的香味从哪儿飘来。像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