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诉(第7/9页)

路吟不会踢足球,他试着去打篮球。有一段他是那么努力和投入。他想参加系篮球队,起码做一个主力队员。他按时参加训练,而且用甜言蜜语买通了领队。经过一周的试用,最后才勉强没有被淘汰。他成了正式队员。有时他上课也穿着系篮球队队服,上面印了两个红色的大字。他想用这种打扮遮去内心的凄苦。他和淳于云嘉一起去看外系的比赛、看电影、去阅览室。他真想找机会为她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什么也不需要。有一段他真的相信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友谊。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维护这种友谊,惧怕这种友谊稍稍变质。这时候他的非分之想已经消失净尽了,因为他开始从绝望中走出来。他不再滋生那么多奇怪的念头:希望这个小老头在一天晚上突然不再起来,或者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死掉——当然那种疾患最好使人毫无痛苦——他将和淳于云嘉一块儿泣哭,而且流出的全是真诚的眼泪。他会感激老人的死亡,这巨大的感激才使人涕泪滂沱。

这当然只是想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他看得出,这位老人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躯体,稍有一点寒气就给自己加一点衣服。而且这人也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了。路吟经常看到他的小厨房里有一些新鲜的蔬菜和一些高蛋白食物。老人特别喜欢吃豆荚,每年初秋毛豆下来时他都买个不停。同时路吟也注意到:他越来越注重自己的打扮了,有一段甚至系上了领带。他怎么也不知道老人从哪里搞来一条紫红色领带,而且一眼就看出它是真丝的。这条领带大概在整个校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比预料的更为可怕地发展着。这之前他曾经幻想过,想这个老人会更加知趣些。理由是老人既然一生与书为伴,那么只有书籍才会使他获得无比美妙的享受;它们对他而言有生命、有体温,是何等精美的生命的食物——老人完全应该主动地放弃这次荒唐的、迟来的、世俗的爱情。有时路吟也真的从他的目光中领略到一点过来人的艾怨和平淡。那是一种成熟的寂寞和登上山巅之后举目四望的安然神态。他知道,自己的导师就此死去也不会再抱怨什么了。此人已经成了他们这一类中最出色的人物。他早已从一般的竞争、嫉妒和倾轧颠覆的海洋里驾着自己的小船驶出来了。更多的人对于他只是一种无可奈何、惆怅或自然而然的景仰。尽管这种景仰大多是不动声色的。“那个人哪,噢,那个人了不起呢。”提起曲来许多人只是这么简单的、淡淡的一句,是没有温度的赞誉而已。

可是淳于云嘉走到了老人的身边就将改变一切。老人也许明白这一点,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这仅仅是自己的事情。错了!路吟认为那是一桩极不得当的婚姻,是一次过分的攫取。当老人得到那一份报偿之后,刚刚抓住还没有多久,说不定很快又会从那双颤颤抖抖的指缝里溜掉。老头子得到的太多了,他应该早日悔悟。现在悔悟还来得及——路吟想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惜没有勇气。因为再准确的判断和一己的私欲缠在了一块儿,那就讲不清了。而且这的确是私欲。这种判断很难说不是在一种不可告人的私欲的推动下做出来的。

不过路吟相信自己不会错,自己的导师的确太过分了。他惟独不想埋怨那个可爱的女人。他觉得她无可指责,她并没有因为昏头昏脑而失去基本判断。她做得对,她崇拜的人也许值得付出。她正在为自己的事业而献身。她向往的事业太庄严了,她愿意让一只同样庄严的手摘取自己这朵生命之花。

路吟在闲谈中得知,淳于云嘉来自美丽的登州海角——那个古代有名的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那里,古代曾经聚拢过一批最为出色的人物。他们是一些真正的不朽者。当时路吟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从那里出生的一个女人也理所当然地要追逐不朽:不朽的人、不朽的思想、不朽的故事以及不朽的经历。思琳城的儿女不怕颠簸也能够承受颠簸,这是来自血脉里的一种能力和特征——路吟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才真正地走入了绝望。他像一个困乏的老年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从那一天开始,他告诉自己:我所能做的就是爱我的导师,还有,爱淳于云嘉。不过这是一种有别于他人的那种爱。但愿我能做得更好……就这样,他忍受着,并且觉得自己能够忍受。只是后来他才发觉:他盼望出现某种奇迹的念头时不时地就要冒出来。什么奇迹呢?那种奇迹对她、对自己、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颗黑暗的心。他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真挚的、不存虚假的爱,这一切竟然是从同一颗心地里滋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