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他要唱的是一首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终于开始了。这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难为情。听起来怪极了,简直不是在唱,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和声调朗诵。他相信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拙劣的歌手了。他一开口满场里都肃静下来。唱不对节拍,真的不行……越唱越慢,越唱越低,到后来简直变成了喃喃自语。

“大一点声音,大一点声音。”身前身后响起一片吆喝。

他陡然提高了嗓门。当唱到“……不许调戏妇女们”时,场上立刻爆发了大笑。他觉得每一段开头都要花费双倍力气,于是不得不把下巴扬起来,把脖子挺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老公鸡。他的嗓子是沙哑的,可是有些音节却要发出尖尖的声音。“我是一只多么丑陋的老鸡。”他在心里说一句,垂头退下。

他那副模样自己一辈子也不愿回想。退到队伍里,指挥不停地盯他,那是憎恶的目光……直到另一个人站到台子上,他才算避开那道目光。下面的人唱得怎样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直盯盯望着台子,心里却在想另一回事。他在想:我的自尊和廉耻还没有完全丧失,天哪,它要伴我一生吗?它在今天究竟还有何用?

他觉得周身都火烫烫的。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仍在为台上的表现而羞愧。

歌唱比赛之后,那位老教授在宣传栏上又贴出了一首新歌词。曲见很多人一边吃饭一边围上看,就凑到跟前瞥了一眼:“白天去工作,晚上来唱歌,汗水浇开幸福花,革命战士多欢乐。咳,多呀么多欢乐……”不知为什么,读着这首歌,心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咽到肚里的稀粥一个劲儿往上翻。他赶紧转过身,正好看到了这首歌的作者。

对方六十多岁,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看到曲,嘴里立刻发出一声愉快的“嘿!”曲到一边蹲下了。他想趁着这阵暖融融的阳光把粥喝下去。谁知那个老教授一直跟在旁边——他们是老熟人了,以前都以“先生”相称;这会儿老教授却称他为“同志”:

“曲同志,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写的啊,请多提宝贵意见。”

曲说:“像没洗好的猪下水。”

“嗯?”

“凑合着吃吧,臭烘烘的。”

4

就在那个胸脯平平的姑娘与老讲师结婚不久,曲在小屋里待不下去了。他觉得两手又痒又胀,脚板灼热;有时一边出神,一边用那根拐杖节奏分明地敲击着水泥地面。后来他就走出门去,一直穿过了那片果林,坐在了水库边上。他从头想一遍那个印尼姑娘“胖子”,想记起她的眼睛。“我们成婚真是再好也没有;如果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麻烦——所有的麻烦……”那个高个子平胸的女人总要从脑海里闪过,“让我们看吧,这是世界上最平庸的婚姻。”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集体郊游时,她的尖叫和欢闹。他还注意过她在校园白杨树路上的走姿——是那种走姿打动了他,让人在深夜无眠时想入非非。于是去她的宿舍找她,于是就自取其辱。很快,接下去是尖头鼠脑的那一位了。没有感动和情分,只有聊胜于无的纠缠。欲望的火苗点着了几次,使他平生第一次真实无误地按住了一位姑娘——上部,胸窝凉凉的;只有小小的乳尖生出了灼人的电流,顺着臂弯往下,狠狠地击打了自己。一次,只一次吧,他想继续做点什么,对方黄黄的额头上立刻皱起三道竖纹,接着嘴里发出一声严厉的“哞!”瘦弱女子竟有牛哞。他当时完全给吓呆了。

思绪总是停留在不快,甚至是蒙羞的最后一次。两人总算有了肉体接触,即那个尖头鼠脑的她后来如实描述的——“他摸了我”。胴体的质感,手臂上一层浅黄的毛,像一棵洋金花被晒了一天的气味,是这些,让他整夜无眠。“这种事儿,神秘的诱惑;然而继续下去是困难的。”他总要设法在“胖子”那儿打住,因为这样才会高兴起来。

这样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呆坐水库边上——最终觉得十分不宜——这会使他联想起老年维特,他的烦恼和绝望。于是他重新站起来往前走了。不到两公里远就是城郊西边的那个小村,有一户人家独居在稀疏的树林里,是一座茅顶小屋。他出于好奇访问了他们——这儿只有母女两人,母亲五十多岁,女儿可能快到三十了,她让他有点吃惊:肥硕,红皮肤,一头浓发,大眼,只会迎着人傻笑!“唔,一个弱智呀。”他心里叹道。母亲知道了他是大学校园出来的,尊敬地叫着“老师”,为他倒水。他两眼一直看着肥胖的姑娘。“这是‘大俊儿’,嗯,一边去吧。”母亲把她赶开了。大俊儿却在一边盯他,捂着一只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