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云嘉,我多么渴望你,我原来在等待啊。是你使我返老还童,使我再生。从那一刻到现在,我还是个年轻人。你看我扔铁饼,跨低栏,就要做个冠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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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里这样呼喊,生气勃勃地进行赛前的准备。他真像一个老小孩,嘻嘻哈哈,比所有人都积极地投入了训练。他在回顾自己的体育生涯,“谁能想到我当年是个足球前锋?”这样自问着,咬紧牙关往前奋勇跨越和蹦跳。他不知自己在旁边那些工作人员的眼里有多么可怜:屁股瘦削、满脸皱褶,一个白发老头。

他把一切都忘掉了。他只觉得有一双温情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赛期终于到了。简陋的赛场拉起了一溜红布,主席台上坐着几个领导,还有从邻近单位请来的什么人。大喇叭放送着欢快的乐曲。有人宣布比赛开始。曲两手抱拳在原地踏步活动。有人喊:

“各就位——”

曲做出一个标准姿势:双手按地,翘臀。他等待着,抬眼搜索前面那一溜低栏。枪声响了,开始奔跑。他在第三跑道。那双满含深情的目光。“我沐浴着真正的阳光,云嘉……”横栏立在面前,他猛地一跨,可惜跨得太低,他被绊倒了。踝骨上面动过手术的那一块伤疤正好被磕中了。疼痛钻心。他不管不顾爬起,又向前冲去。可是横栏又一次把他绊倒。只有一次他成功地用脚掌把横栏踢翻。再看看旁边的人,他们也没有几个能跨越横栏。他咬牙拼力,觉得自己像飞一样。实际上他跑动的样子再可笑也没有——他只是扭动得快,那要挣扎好长时间才跑出一截路。终于跑到了尽头。终点上那条红布条在腰上一挡,他就倒下了。他没有发现腿的下半截正在流血……

运动会进行了一天。下半天他要完成另一个项目:掷铁饼。当他向着那儿走去的时候,才发觉两条腿疼得难忍。他一步一步挪到那儿,抓起铁饼,嘴里发出“呀”的一声,将它掷出。

可惜它只被扔出了十余米。一边的人鼓掌大笑。

运动会结束时要发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曲在跨栏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一个比他壮实得多的数学教师。

乐声里他们一同上台领奖。给他们发奖的是平时那个严厉的头头,奖品是一张奖状和一双模样奇怪的运动鞋。那人握着他的手耸动两下,冷冰冰地说:“祝贺!”

整个干校变得怪模怪样。当时连最迟钝的人也察觉了这一点。工地上的定额有增无减,却同时在频频举办一些活动、各种奇奇怪怪的项目。运动会和背宝书比赛之后又是队列比赛和革命歌曲比赛。群唱、独唱、轮唱,花样翻新,忙个不完。那种单调乏味的上工收工,没完没了的呵斥,已经让人不能忍受;而这些刚刚开展的项目却带来了一点清新气,让人有点晕乎乎的。但可惜的是,所有活动并没占用劳动时间,而是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空闲给占用了。有些项目似乎令这些农场“战士”难以承担。比如说队列,正步走和跑步,在口令下不断地改变队形等等,完全是对军人的要求。这些年龄不一,一辈子伏案工作的人,这会儿却要努力挺起怎么也挺不直的腰身,那模样既可怜又滑稽。后来他们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折磨,有人需要从中取乐。所有高喝口令的人都是工作人员,而干校的头儿就担任了队列比赛的“总指挥”。每个排编成一队,“排长”指挥自己的队列,再由那些穿黄衣服的人喊出一连串的口令。这支队伍就在高声吆喝下不停地改变队形、忽而停下忽而奔走,不断花样翻新。点名、报数——所有五六十岁的人,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脸,都在口令声里甩来甩去。

大概由于过分紧张的缘故,曲有好几次迈错了步子,在口令下做出了相反的动作。报数的时候他又报错了,结果引起一阵哄然大笑。可能他跑步的姿势不对,因为当他们这个排握起拳头绕场一周的时候,又引起了笑声。他觉得所有哄笑都是冲他来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们当中动作可笑的人太多了。

队列比赛之后又是大唱革命歌曲比赛。比赛仍然以排为单位。在正式比赛之前搞了好几次集中训练,训练时曲一次都没有唱错;可是正式比赛时、轮唱时,他却好几次抢了半拍。指挥不断地瞪他。每瞪一下他都觉得像挨了针刺。后来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怕给自己的队伍抹黑。后来指挥发现了什么,可能是他张开的口型露出了破绽吧,照例被狠狠地盯过来。

最难逃脱的是轮唱之后的独唱:本来每个排只可选出五六个代表,可是不知指挥故意出他的洋相还是上边有指示,他被第一个挑出来。面对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他怎么也张不开嘴。旁边有人哧哧笑。他不敢抬头看谁在笑,只尽量把身子站直,使周身放松。可越是这样,身子越是抖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觉得一切好多了。可是他再也没法使自己颤抖的双手安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转脸寻找指挥,发现指挥正在直盯盯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