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血(第7/7页)

有一刻我的手竟然到背囊寻找什么,是一支笔。我找到了,接着又找到一块包馒头用的黑纸片……我今夜第一次歌唱遗忘/像看到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白了胡须,浑了眼睛/打发了老伴的第二天/摸起了烟斗,我要细心品尝……

可惜我还是不能遗忘。心里涩涩的,最后不得不把笔扔掉。我走到了窝棚外边,重新看那片绿色的山谷,看顺着斜坡弯弯曲曲的那条小路。我在想:那条小路上走过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都死在洞子里。那个年轻人离去了,留下他的未婚妻——那个两眼漆黑明亮却总是一声不吭的送饭姑娘。我还想到了父亲……每个人都游动在死亡的海洋里,厄运大张着它的网……

正站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督工。他鼻子奇怪地往上蹙着说:“大掌柜叫你去一趟!”

我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走进小石屋。

大掌柜正在那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故作惊讶和轻松地问:“大掌柜这是在喝什么东西?黑咕咚咚的?”

周子笑了。他一笑一只眼睛就往旁斜着。这个家伙的眼睛原来多少有点毛病。笑过之后他突然站起,在屋内踱起了步子。他背着手。我想他这个动作大概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他正把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这样踱了几步,踱到我面前猛地停住,伸手指着我的鼻梁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被他这一手给弄了个愣怔。我很快就笑了:

“大掌柜,俺外地人来这里挣个血汗钱不易哩!”

我模仿着小怀的口气说话。

他哼哼笑:“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伸手指了指那架大山的西南方向:“十八里铺子。”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也有点好笑,因为那是我顺口胡编的名字,编得迅速而准确。准确就是因为我知道“十八里铺”这样的村名在南南北北可算不止一处。他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看我:

“你原来在村里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种种地,零零碎碎干点活计,糊口吃饭吧。”

周子在衣服的夹层摸索着,把一张黑乎乎的纸片掏出来,在桌子上一拍:“种地的能写出这东西吗?”

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它就是我随手涂抹的东西。我的心“噗噗”跳了两下,接上说:“这不过是……”

周子哼哼着:“你敢玩我?”

我立刻说:“大掌柜,我不是玩你,我不过是玩玩这东西。早年我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我见了这些长短句就要抄下。这是我抄来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做教师了?”

“俺不好意思说哩。”

这样慢吞吞回答,实际上是在心里编造理由。周子发出一声:“嗯?”

我终于编造出来了:“是这样,大掌柜。有一年上,那时俺更年轻哩,心里一热,和村头儿的闺女……就这么着,村头儿把俺赶出了学校。俺就摸起了锄头镢头……”

周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捏弄我的肩膀:“不错,你小子有两下子呀。不错,你还算说了实话,你娘的狗蛋。在这里做活可不兴玩那一套。我这里有一把小刀,锋快锋快——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我是说起了性的人,我们就给他划上一刀——阉了算完。”

“大掌柜,俺是冲着钱来的,钱才是好东西啊。俺那口子在山那边领着孩子送俺说:‘娃他爹,衣兜里装满票子就往回跑,切莫耽搁啊!’”

周子问:“装满没?”

“没。”

周子笑着:“那要看你的衣兜大小了。力气大,心眼活,就得多准备几个兜子。”

我连连点头:“我还有个大背囊,到时候也能用上。”

周子哈哈大笑了。他笑得真开心。他大概觉得我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