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血(第6/7页)
我为什么要去忍受、为什么要走入厄运,是自己不能够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制造悲剧和寻找悲剧的人,我只是一个顺着时光的指引自觉走入悲剧的人。我不是一个愿意扮演那种角色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那样一个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过饭,摇摇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经提前来到了那里。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负了更为重要的使命,这么早就来到了酥石下,正拄着钢钎到处看。一个角落在流水。仅是十几小时的空隙,这里就流出了这么多水,冲刷出一些红色泥浆,所以水洼显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闻到了某种血腥气味。
这一天的工作别扭极了。不断有一些零星石头掉下来。开工一个多小时即有人受了轻伤。后来终于出现了悬石,它们像老人嘴里最后屹立的牙齿,钝钝的刃儿像斧子一样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间的夹层是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板,它们如果出现在河谷里,那么就会在河水的冲刷下显出一道道石坎。而眼下没有被炸药除去的部分却悬在头顶上,望去简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闸门。
“把它们清了,把它们清了!”老五喊着。
这个家伙今天说话这么凶,嗓门含混不清。大概那个断了半截的小拇脚指还在折腾他。在这喊声里,我不知为什么拾起竖在一旁的那个钢钎就走向前去。刚要挥动钢钎去捅头顶的石坎,只听老五暴怒地大喝一声:
“滚你妈个蛋!”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坎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坎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沙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沙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给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蒙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拥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惟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拇指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钢钎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
大概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所以大家既不惊慌,也没有过多的眼泪。干脆就没有人泣哭,都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我一下扑在了他残破的躯体上……
老五被埋掉了。他由一些人抬着,顺着山谷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抬走了。我知道他也要被埋在那个穿花衣服的姑娘死去的丈夫身边。
一切如旧,上工下工,领饭,带着一身疲倦伏在自己的窝棚里呼呼大睡……一眨眼就没了一个嗓门粗犷的石洞巨人,没有了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凶暴。我差不多没有听到一个人去议论他。大家在洞子里做活,不吭一声,只有一片锤子声,车轮的吱扭声。我也不提那个名字,我甚至为那一天哭出的声音感到羞愧—— 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遗忘。
遗忘本身是有意义的。有人曾经无数次地议论过遗忘的罪过、它所带来的苦难,可是就没有人去想一下,遗忘使我们免除了多少苦难。人们应该重新看待遗忘。既然苦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谴责遗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