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8/9页)

我不明白。

小怀就说:“拼死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穿了衣服对手就能抓住。你要光着身子,不过伤伤皮肉,他扭不住你。”

我惊叹一声。

“女人都躲起来不敢看。俺不怕,俺就站在民工堆里一块儿看。俺眼瞅着老五把那个人的头发给揪得差不多了,接着那个家伙血淋淋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记得老五最后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嚷:‘你要再敢来山里,我就把你阉了。’”

我对老五有了好感。我问:“那个瓜妞为什么不跑呢?”

“咳,还不是为了钱!他们对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变着法儿欺负。那些督工的故意不把工资给她,一压就是两个月。你想一想,这为了什么?就为了拴住她。后来不知怎么凑足了钱,瓜妞一扭身跑了,再也没见人影儿。”

钱竟然可以让人忍受这样的侮辱,这是钱的力量。

“老哥,我刚才讲到了哪一搭儿上?”

“你不是讲了大个子女人的事情吗?”

“是呀是呀,就是她了。当时讲好了让人家来做饭、买菜、洗衣服。来了以后,日子久了你猜咋哩?”

“咋哩?”

“做起买卖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你还不懂?督工的给她找了个单间屋,结果就让她接起客来了!一天到晚接客,你想想开山的人挣点钱容易吗?都让她一千两千的给弄走了,真是个吸血鬼。结果出工的人做活也不来劲儿了,三天干不了一天的活。最后大掌柜火了,让督工的把她赶开。那个大老婆倒蛮气,说是‘买卖公平’。你看看这个世道什么人没有!最后几个督工的把她绑起,脱光了衣服在树杈子上挂了一夜。我心想:这一下她该求饶了吧?谁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挂在那儿,还跟从树下走过的人要东西吃呢。有人心软,就弄一块生地瓜放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上去,咯吱咯吱吃了。看来是没法治她了。她嚼着地瓜说:‘俺从树上一下来,俺还是俺,你还是你,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她这话戗得大伙儿直瞪眼。谁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她没好声地叫,一声连一声地叫,就像山里的老狼中了枪子儿一样……”

小怀对我扮个吓人的鬼脸:“一开始谁也不明白,后来见大掌柜屋里亮着灯,都知道他半夜出来,不知用什么法儿把树上的母狼调弄了一下。结果她就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快放俺走吧,放俺走吧……’督工连夜把她解下来,她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再也没有回来……”

小怀在我这儿磨磨蹭蹭,总是不愿离去。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老哥呀,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俺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了就在地里一躺。那日子苦不?苦死哩苦死哩。可是那时候俺琢磨着也比现在强。那时候俺还有个贴心的伴,哪像现在这会儿,死猫烂狗的都想占俺便宜。俺可不是那号女人。俺想个贴心的伴儿。你知道,那个人啊就长得像你这么高的个儿,也长你这么一头好头发。不过他的鼻子没你高。你那天一来啊,我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俺一路上贴心的伴儿跟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两只巴掌都抖。抖啊抖啊,又怕你老哥看了笑话,就用这只手按住那只手,结果两只手一块儿抖。我端量你半晌,你没见俺泪眼潸潸、扭过头去咬住衣领打颤颤吗?俺那会儿就说:‘这个老哥啊,早晚俺这怀里要抱住你哩!’说是说做是做,俺还是个女人家,不敢先吐口先伸手哩。你倒好,一点脸面也不给啊……”

在这一声声叙说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她那么可亲可敬。我说:“小怀,我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的家口在大山那边。你刚才说也在盼原来的伴儿不是?”

小怀抹抹眼:“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俺夜夜想得慌哩!”

“谁不想得慌?要紧是挺住。要挺住哩!”

小怀咕哝:“规矩人,规矩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她就用力往怀里拉。她把我的左手使劲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是让我试试狂跳不止的心。我感到那心脏果然跳得厉害。我心里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女人,能做喷香的饭菜,能把一个男人的屋子料理得干干净净,泼辣、野性、勤劳、心肠绵软。可是她完全误解了我,她对我什么也不了解。她把我看成一个人钻到山里卖命、抓一把就走的流浪人了。可惜我毕竟还不是那样的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终究处在了两个世界……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