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7/9页)

在这个荒山野泊里,梅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暗角落,我一次又一次小声呼唤着她。我很快就会回去。这不仅仅是一种对苦难、对艰辛生活毫无来由的寻觅,甚至也不是一种体验。我将无法对梅子解释这里的一切。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也不会玩毛孩子的那种把戏了。我只能说这是内心里的一种需要,需要急切地获得,就像一个因饥饿而绝望的人睁眼望着树上的一枚枣子。

眼下我就咬住了这颗冬野山地的活命之粮。尽管我牙齿脱落,每咬一下就钻心地疼痛,可我还是要把它吞咽下去。尽管它苦涩无比,我还是要用它果腹。

我在这个夜晚还想到了那棵大李子树、树下的茅屋;想到了外祖母像银色的李子花一样的头发;想到了她在树下用破了半边的木盆搓洗衣服……父亲归来的那一天,外祖母就在那儿洗啊洗啊。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小院里走进来一个黄瘦的男人,他的脸上是没法遮掩的失望和惶悚,还有厌恶。外祖母扔了洗衣盆。再晚一些母亲也得知了消息,她捂着肚子跑回来,像疼痛似的。她第一眼看到父亲的那种复杂表情让我再也没有忘记。

我今夜在回忆父亲那木木的神色,还有他瘦长的、打了细小皱褶的脚背……父亲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地凝固了。这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从这座大山里走出的,也只能是那样的一个父亲。

5

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我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睡眠了。

这天半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咬住了一样。我坐起来才发现,秫秸做成的隔壁上活动着一根细小的枝条,它一动一动往这边捅。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隔壁的小怀搞的把戏。我轻声但是十分严厉地说:“停!”那边是压低了的笑声。一会儿终于没有动静了。

可是这一折腾我很难再入睡。在我频频翻身时,小怀趴在了隔壁上说:

“老哥,反正睡不着,咱就拉个小呱儿吧。”

小怀这样的女人并不坏,但长期的漂泊生活使她养成了随便的习性。我对她极其谨慎,虽然也有些感激。因为在这个苦地方幸亏她想方设法照顾我: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暗暗给我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大块的肉、鱼。有一天她甚至笑模笑样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俺看着你是个正经人哩。”

我说:“你看错了,我是个土匪,我杀过人。”

谁知小怀一点也不害怕,笑笑说:“杀了人怕什么?只要别杀女人就行。”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说:“我杀的就是一个女人。”

她瞥我一眼:“那也中。有些女人,哼,就得杀……”

真是拿她没办法。

一个中午我没有上工。她在窝棚里说起了老五,我就告诉了老五对我的威胁以及我们那场可怕的搏斗。小怀板着脸埋怨:“你不该跟他较劲儿。”

“为什么?”

小怀咂咂嘴:“老五这个人哪,脾气不好心眼不坏。有一回他还亲手救下了一个南方娃儿。”接着就告诉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上,从西边淘金的那伙人里来了一个姑娘,才十七八岁,南方人,小嘴噘噘着,模样怪俊,脑瓜也鼓鼓着。周子看好了,让她给他送饭,就像如今让加友送饭一样。小姑娘把饭盒往那儿一放,他就不让人家走了。小姑娘刚开始哭哭啼啼,再后来就高兴了。周子给她钱,反正他就是用钱打发人呗。这样日子久了,周子又让别人送饭了。他的那些哥们兄弟——就是那些督工的,一看就明白大掌柜使腻了,想把人弃了。他们好几次把她逼到一个石坑里,一块儿欺负人家。你想想,伤天害理哩!不过这种事儿在这里都见怪不怪了。还有一回,讲好了雇来一个大老婆在这儿洗衣服,就像我做的这种活儿。那个大老婆比我高出一大截,身子也比我粗。那大腚啊,像磨盘一样,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小怀说着就晃给我看。我打断她的话:

“你刚才说老五救下那姑娘是谁?”

小怀拍拍脑瓜:“你看我这个脑子,到底没有书底子,说着说着就走题了。就是那个南方小丫头。她叫什么‘瓜妞’。瓜妞那些日子里天天哭,我亲眼见她从石坑出来都是爬。那一段她路都走不成了,那些畜牲还不让她歇息。有人说:‘瓜妞病了,瓜妞病了。’这孩子脸色蜡黄蜡黄,我做了疙瘩汤喂她,她哭着跟俺叫妈,往俺怀里扎。俺说:‘南方娃儿,北方人蛮气大哩。’瓜妞笑笑,小嘴菊花瓣一样甜。这孩儿嘴巧。原来她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后来就转到了咱这个地方。我细心照料她,等她病一好,督工的又逼她往工地上送饭,你想想这还有个好?都知道她是大掌柜搂过的人,不少人想动手动脚。有一回她刚把饭筐放下,就有个不是人养的东西——听说是从东北跑过来的盲流,一把将她抱住。那时候来的都是生人,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也没人敢管。那个东北人刚刚做完事儿,又一个人扑上来。瓜妞哭,连腿也不敢蹬一下。要是我呀,我非把他们的身子咬下来不可。瓜妞闭着眼,眼看就快死了,没有一点活气儿了,那个家伙还不放过。就这时候老五在一边吃饼,一个饼快吃完时,终于来了火气。他一脚把那个家伙给踢翻了,那个家伙起来还想扑,老五又一脚踢在那个家伙正中。那个人昏死了两天两夜,爬起来就要找老五捅刀子。老五脱得只剩了一个短裤,后来把短裤也脱了,光着身子跟那个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