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第3/5页)
我点点头。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头发:“不管怎么说,这等于用卖孩子的钱买了件皮袄。”他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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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迁坟——我连日来一直忙着为先人寻找一块安息之地。我徘徊在无边的大海滩上,却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终才是洁净无污、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谁来监护?谁来怜悯?谁来饶恕?谁又来担保?
我一遍遍看着那张找来的开发图。所有的免采区都被一些未来的工企业和开发商占去了,剩下的一点空隙又留给了待迁的村庄。从图上看,开采区只在离大海一二里远才打住。也就是说,离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会沉落。可是那里离大海太近了,几乎生不出一株像样的树木;而且在大海涨潮的时候,会给人更多的担心。
一连多少天都在海滩上游走,像一场心急火燎的追赶。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在寻觅一个灵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诱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终生!也许在别人看来,拐子四哥已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执拗,永不服输,就连那种凶险而陌生的驱逐之力也无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额,以及那些流浪汉——他们不停地周游,一头毛发被风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颜色;当他们躺在土地上歇息时,就像一些田间突起一样,因为早已与泥土化为了一色。
坐在海滩上,看着逐渐衰败的灌木和乔木,看着这失去了植被而变得漫天飞舞的沙尘,听着脚下的隆隆之声,一个人就会突然想起关于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民间传说,这是一种隐匿的真实……
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片丛林,每一道沙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别。你们才是这片平原上最忠诚的生者,正在平静地等待。我这会儿和你们相依为命。你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看见过我在此地赤脚奔波和暗自神伤的时刻。在乌坶王和煞神老母他们将荒原推向深渊之前,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间——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说,这里真的需要一个大地书记员,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复原——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冥冥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只大手吗?比如说真的能够复制一个生气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吗?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鱼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大约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