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第2/4页)
矿石已经被采乱了,所有权也异常复杂,公采私采、国家集体,都搅混在了一块儿。执法部门怎么也没法把它们从头理顺。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管理更为艰难的工作了。与我曾经去过的砧山山脉以西的富矿区不同,这里主要是露天开采;而西部的一些矿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里活动着一些专门打洞子的队伍,俗称“敢死队”。而这里只要用锤子和钢钎在岩石上打孔,然后装上黄色炸药就成。山岭上一处又一处显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来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会看到炸开的一个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绿色的草皮被石块和黄土翻压在下边……
2
山里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们认为过去几十年里真是蠢极了——虽然那时也在频频放炮开山,可不是为了采金,而是为了修整农田。他们像绣花一样把那些梯田围上了整齐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财力,换来的却只有贫穷。眼下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还有灌溉渠网,都被拆毁砸烂了。
我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们好奇。许多人把我当成了地质勘探队的:在金矿规划初期,这里常有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背着这样一个大背囊的人走来走去。打听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小,那些地质人有的就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咿咿呀呀讲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说起来没人信,从那个学校里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师,手指老长,会弹钢琴——人家不笑不说话,文明哩。可就是这家伙把村头的闺女给拐跑了……”
我听下去才搞明白,原来那个领队是一位青年讲师,住在村头的家里,这个村头家里很有钱,共两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层小楼。他们把楼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这位教师住,一月之后村头的闺女竟然与他私奔了:眼下学校和村头都在找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你看看,这么好的一份家产!这个贼丫头连万贯家财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过天哪!”
我觉得最后一句说得有意思极了。不过那个教师失去了一份职业也怪可惜的。可见这个村头的闺女一定别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质学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会跑这么远来寻一个山沟里的姑娘。爱情令人迷惑。
“狗东西,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来祸害咱庄稼人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边抹着鼻子一边讲,不知不觉火气上来,砸石子的锤用过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河谷两旁的梯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这会儿上面的庄稼又瘦又小。田里没有多少人做活,显然这些土地基本上被遗弃了。过去山里人会把每一棵庄稼照料得无微不至,得到的却是一份艰难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个事实是,有时候庄稼人也会厌弃土地。山坡高处那些被地堰围成一块一块的梯田都属于褐土,它们大半都是薄层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适于耕作。在钙质岩丘陵顶部,这种土质是最多的,可是他们硬是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汗水将其浸润得变了模样:把捡不完的砾石倒进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担上来,最后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种麦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这些人,现在回过头把那些当年花了无数血汗、费尽时日垒好的石堰统统毁掉了……雨天来临,梯田上几尺厚的泥土开始顺流而下,一直泄进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们送进河湾、送进大海……
从平原上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分长短期两种。长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沟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动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秆搭一些铺子。他们一般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东西也如数携来,如风箱、大铁锅,以及面粉和瓜干等等。草铺旁边还开垦了一些小片菜地,种了菠菜、韭菜、萝卜等。
我沿着一条崖畔的窄窄小路往东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时分稍作休息,下午接着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铺子,心里一阵高兴。
我在这里开始了逐一询问,令我惊喜的是,这里终于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村庄的人!他们喊着:“柳棍,那是我们庄啦!”
当我问起鼓额一家时,有人喊着:“天,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几大家子一块儿走哩。”
我的语气急切起来:“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伸手指着西边苍苍茫茫的大山——那是险峻的砧山山脉,“早翻过大山了!大概往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