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16页)

或许,是那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垫高了蔡苇秀的虚荣心。如果不是那个小药箱.蔡苇秀也就是个乡间的柴火妞,她就不会像城里人那样的“矜持”,那样的“狗啃麦苗”,她一定会转到麦垛的后边,把要说的、想说的话说出来。正是那个小药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气,那个药箱成了一种身份的写照,所以她必须“矜持”。那时候,在村人的心里,“矜持”是属于城里人的。她在城里培训了三个月呢!

也许,她娘吴玉花根据自己婚姻的不幸,给了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那告诫一次、两次、三次……经过一些时间后,说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许蔡苇秀的“窗户”一直开着呢,半掩半开,似掩似开,欲掩欲开……在田野里,在场院里,在收席点,在芦苇荡里……那“窗户”一直开着,用“矜持”作伪装。我猜。

也许,对面的“窗户”也开着呢。“窗户”里放了很多声音,也只是放着,而后一篾一篾的,用手织在席上……

一个春天就这么过去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草开始往疯处长了……

夏天来了,风热了,花谢了,麦子就要熟了,“窗户”仍然开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的。这就像是一种相互间的折磨,是无声的锯,锯得让人心焦。

后来就有人上门给蔡苇秀提亲了。也正是那个挎在她身上的带有红十字的药箱,陡然提高了蔡苇秀的身价。提亲的外村人提着点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像赶会一样。吴玉花每次送客的时候,声音高高的、亮亮的,说:人不错。多懂事呀。不找个像样的城里人,妞是不会嫁的……这些春才都看在眼里,可他仍然没有说话。也许他更不好说什么了。

或许,是村庄里的声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里,我一向认为,“老扁”(蚂蚱的一种)的叫声是绿色的,“铁头”(蚂蚱的一种)的叫声是锈色的,而“大牙”(蚂蚱的一种)的叫声偏黄,有点下流的小黄。火红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还有驴,驴的叫声极为嘹亮,就像是号角,伴随着尿气,大黄。老牛的叫声是蓝色,悠长,宽厚,绕着谷垛,带着余音儿。村里的狗也能叫出两种颜色,一种是血红,有敌意的,龇着牙,暴烈,带有警告性质的;另一种是酒红,含有醉意,像酒一样浓,后味和缓,就像是隔着柴门的乡叙或是老友间的问候。至于那些不知名儿或是说不清名儿的虫儿们,在夜深的时候,在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合唱了,唱着有翅膀的歌。

那时候,在无梁村的一些夜晚,每到夜半时分,夜空中总是会突然响起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呻吟着,先是连声的“呀……”而后就“嗷”,听上去尖厉刺耳,“呀”声不绝,就像是心上扎了根刺!

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兔子在南方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带回了—个女人。这女子看上去眉眼还周正,两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们都叫她南蛮子。按兔子的说法,两人是部队拉练时认识的,她蹲在路边卖榴莲,他多给了她五毛钱……而后她非要跟他。还有的说,这女子是个“二不豆子”(那时候,在无梁,凡是只会说实话的人,被统称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脑子不扭弯。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发现,这女子果然是脑子不够数,傻乎乎的。问她什么,就说什么,只会说实话,不会应酬,脑子有问题。总之,她跟兔子成了亲之后,村里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后来,村里人就给她起了个绰号:一呀。

白日里,女人们时常逗她,说:一呀,你家杀猪呢?

她说:没得。

国胜家女人说:你家床腿换了么?

她说:没得。

海林家女人说: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说:没得。

保祥家女人问她:夜里,你那样嚷嚷,好么?

她拍着手说:很好。很好。很好。

众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说:你傻呀。哪有这样说的?

海林家女人还出主意说:你实在忍不住,嘴里咬块手巾。

她摇摇头,仍然说:没得。不好。

众人又笑了。

一呀刚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村里人在说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时常是你说你的,她说她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数民族,可以生两个孩子的,于是就接连生了两个娃。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小个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样,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动静,竟然还会生出两个白白净净的娃儿。人们只好说她是命好。不过,那夜里的叫声仍然是很刺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