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位修鞋师傅。他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儿媳妇?(第4/6页)
一般的人,看到冯婉姝的打扮做派,总会把她划入所谓“现代派”青年一流,似乎她所欣赏的,只能是洋味儿的人物,比如电影演员,一定只欣赏法国的阿兰·德隆和日本的山船敏郎,其实不尽然。冯婉姝自小在心目中,就崇敬、爱戴两个银幕形象,一个是 《平原游击队》里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阳,一个是《上甘岭》里高宝成扮演的张连长,除去别的因素之外,她觉得那两个人物从外形上看也是最美的。当她长大并且当了翻译以后,她仍然保持著那样一种看法,并且对自己经久不息的鉴赏激情上升到了理性——那两个银幕形象凝聚著一种和中华民族古老历史以及苍茫大地相联系的,经过世世代代的劳动者审美意识筛选的男性美。有一回她同一位来自拉丁美洲的褐发女郎交谈,惊讶地发现,那位偶然看过中国影片《平原游击队》的女郎,竟然也坦率地承认:“李向阳真可爱!我爱这样的男人!你要见到那位扮演李向阳的演员,请你转告他,我是多么崇拜他!我要热烈地吻他!”她一点也不觉得这种热情可鄙可笑。美的事物,人们总是欣赏的。
当她骑著小毂辘的自行车接近那鞋摊时,呈现在她眼里的荀师傅,便兼有著李向阳和《上甘岭》中张连长的神韵。那荀师傅脸上皮肤因为长久露天作业,近乎酱黑色,但轮廓线极刚劲,眉毛浓黑,印堂宽阔,眼睛极其有神,鼻子高矮适中,人中长而明确,嘴唇厚实,下巴上还有个浅浅的窝儿。满街有多少明眸皓齿、衣衫华丽的俊俏男子,可谁注意到这后门桥一隅的鞋摊主人,远比他们都更富有阳刚的魅力呢?冯婉姝从荀师傅身上,认出了荀磊那之所以使她一见倾心的素质——别看荀磊细皮白肉,宛如出生在另一种家庭的翩翩少年,他那结实的骨架,那眉宇间透出的自尊感,那下颚和下巴线条体现出的阳刚之气,分明都来自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啊!
冯婉姝不觉在鞋摊前停下了车子。当时荀师傅正给一位中年妇女补好了一只鞋,冯婉姝听见那妇女问:“多少钱?”
荀师傅用一把小刷子,挤了一丁点黑鞋油在上头,用小刷子把补好的一只鞋跟刷黑——这其实是完全可以免去的一环,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理上得到满足:他做得的每一样活都是漂漂亮亮的——刷完了,他边递过那只鞋边说:“你给两毛钱吧!”
“哟,这么贵呀!”那中年妇女拿过鞋子,用挑剔的目光检验著,唠叨起来:“这么块小料就值两毛钱吗?现在什么都涨价!钉这么块鞋跟也得掏两毛钱!”
荀师傅一边往他那大烟斗里装烟,一边说,“那你就拿走吧,拿走吧。”
这倒出乎那中年妇女的意料。她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毛钱递过去,说:“哪能不给钱呢?给你一毛吧!”
荀师傅没有接。他点燃烟斗,吸了一口说,“你拿走吧。这块料一毛钱也不值啊。”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便又掏出个五分的钢崩儿,扔到鞋摊上,说:“那就给五分吧!”
荀师傅立刻把那五分钢崩儿拾起来,投入中年妇女臂中挽的菜篮里,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拿走吧。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中年妇女虽然讪讪的,却终于并不付钱,转身走了。
冯婉姝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更喜欢这位未来的公公了。她理解他的心情:他希望人们尊重他的劳动。他并不需要施舍。他收的不是料钱而是手工钱。
荀师傅一抬眼,发现了她:“姑娘,你鞋怎么了?”
冯婉姝对他微笑著。她脚上是一双坡跟凉鞋。她真希望那鞋有什么毛病,然而那双鞋偏新得令人遗憾。可是她又有什么必要非得装扮成修鞋人,来接近这位长辈呢?难道她不可以开诚布公地同他对话吗?
她索性把车子支在摊旁,坐到摊边的一个马扎上,开门见山地对荀师傅说:“您是荀师傅吧,我叫冯婉姝,我是荀磊的物件。”
荀师傅一下子被她弄懵了。李向阳如果遇到这个情况,一定不会象他那样慌乱。他颧骨泛红了,把烟斗放下,又拿起来,戴上老花镜,又把它取下,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小磊子的物件是你啊,你叫什么名儿?”
冯婉姝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并且把每个字的写法和发音都告诉了他,但显然他只记得住她姓冯,而弄不清她名字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
“小磊子昨儿个晚上才给我们打招呼,说他物件今儿个来家。原来是你啊。”荀师傅克服了最初的慌乱,恢复了尊严感,盯住冯婉姝端详著,慈祥地说:“你还没去家里吧?你先家去吧,多玩会儿。小磊子他妈给大夥包饺子吃。我今天也早点收摊回去,吃饺子。你南方人吧?爱吃饺子吗?茴香馅的吃得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