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位修鞋师傅。他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儿媳妇?(第3/6页)

“那么,你要问我了,他不是七级钳工吗?怎么又当了修鞋匠呢?那是前年的事。他才五十四岁,可他提前退休了,为的是让我二姐进厂去顶替。这就要说到我家里别的人了。先说我母亲。她就是咱们北京郊区顺义县的人,是我爸的师傅把她介绍给我爸的。他们也是一见钟情,认识不久便结婚了。后来我妈妈也进厂当了工人。我们家开头就住在工厂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平房中。一排一排的那种简易平房,一间屋子住一家人。我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是六口人,我奶奶,我爸我妈,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那哥哥七岁的时候得病死了。全家挤著睡,连个收音机都没有。过春节的时候买张年画贴到墙上,一年里头把画上的每个细节都看熟,那大概便是我家的文化生活了。后来奶奶去世,姐姐们长大,三年困难时期,我妈生下了我。说起来要多亏一场意外的火灾,不知哪家生炉子不小心,把屋子引著了,结果牵三连四,救火车又一时开不过来,把厂里那片宿舍区烧光了。作为善后的结果,我们家和另一家被安排进了如今住的这个小偏院。头年厂里盖了新楼,我们两家都属住房困难,我爸把进楼的权利让给了那家,我们留在了小偏院中,那家的那间屋归了我们,我们现在总算有两间屋了。我妈渐渐从一个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北京市民。她现在显得比我爸年轻很多(其实她比爸爸只小三岁),每天回到家头一件事是大洗大涮,用立体梳子梳她那烫过的头发,抹银耳珍珠霜。她有两身西装,一身是专门到王府井蓝开服装店做的,逢到休息的那天,她便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手上还戴个粉红的假宝石戒指,沏茶喝水以前要把杯子洗涮得很仔细。尽管她这样,你一眼看上去,还是有股天然的土气。我也爱我的妈妈。我觉得她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喘过气来了,讲究一点,是一种自我意识复苏的表现,是可喜的。别看她有这种似乎俗气的一面,干起家务事来,她还是那么能吃苦,那么麻利。你一看见她干活,便能感觉到她天性便是热爱劳动,并且渴望通过劳动来达到她的理想境界的。她把屋子总整理得特别利索,一尘不染。床单、被褥、窗廉、沙发上铺的浴巾等等并不见脏,她便把它的取下来,泡进洗衣盆,挽起袖子,露出两条比我还粗壮的胳膊,愉快地洗涤起来,望著那些溢出盆外的肥皂泡,她仿佛格外感到幸福。据大姐回忆,当年我们家是乱作一团的,妈妈也顾不得收拾,如今有两间屋子可以供她细心拾掇了,难怪她那么心满意足。她的审美观当然是受她成长的环境和所具有的文化水平制约的。你到我家一看就能明白。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来的。其实我们家附近的百货商场什么都能买到,但她为了买一块窗廉布,却宁愿跑到西单、大栅栏去,细细地比较、挑拣,然后汗淋淋地回来。现在挂在我们家外屋窗户上的窗廉就是她的作品:布料是浅蓝底子的,上头有深蓝的松树和褐色的白鹤图案,下头用爱丽纱细心地镶上了花边。而沙发上铺的浴巾呢?棕红色的底子上是两个鲜红的散花的仙女。还有盖在酒柜和饭桌上的塑胶布……你一看就会感到 『怯』(土里土气的意思。),但我以为你应当和我一样尊重我妈的审美趣味,看久了,你甚至会体验到一种质朴的以浓烈的色块和明快的配搭取胜的民俗美。现在里屋是我的世界。我那些从英国带回来的东西,我妈看不惯,就象我看不惯她选择的窗廉布一样,可她也尊重我。我把一只绘有抽象派图画的挂盘挂在床头上,每回妈妈收拾屋子的时候都要发笑:『天哪,这能叫画儿吗?』但她并没取下它,而是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我妈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快退休了。她说她退休以后,要好好养一点花。我想那时候,我们家小院一定能变成了美丽的花园。

“我两个姐姐的情况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大姐插队回来当了售货员,大姐夫也是售货员。二姐从兵团回来待了一阵业,后来当临时工,顶替我爸进厂以后,在十四层的宿舍楼里开电梯,去年她也结了婚,我二姐夫是厂里的电工。

“怎么样,你都听进去了吗?听腻了吗?”

冯婉姝把脑袋从荀磊肩上挪开,两手梳理著披肩长发,感叹地说:“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我过去所不了解的世界。一个我即将踏进去的神秘的世界。”

不久,她的确迈步进入了这个世界。

那天,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骑车前往荀磊家。路过后门桥时,她看到了鞋摊,看到了荀师傅本人。那头一眼的印象,便使她对这位未来的公公无比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