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8/21页)

同彬说:“吃什么吃?你没看见外面下雨吗?”

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屋外大雨如注,电闪雷鸣。天黑得像锅底,狂风把观察室的两面窗户都刮开了,窗框兀自摇晃着,乒乓直响。

暴雨一直下到上午十点多才停。

我们三个人出了医院,在附近的一条杂乱的弄堂里找到了一家面馆。我和同彬各要了一碗鳝糊面。莉莉嫌那里的碗筷不干净,要了一屉小笼包,用餐巾纸包着吃。

人算是救过来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可说起春琴病愈后的去处,三个人都有些焦心。刚才夏桂秋已经把话撂在了前头。就算她不说那句话,我们也不能让春琴再回那个家,重蹈覆辙。后来,新丰莉莉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如你们两人都去南京。我们公司的业务,大部分都转到了长治,南京正缺人手。你们去了,正好帮我们搭把手。”

同彬见老婆开了腔,也笑了起来,“这下我们算是想到一块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他们死活不愿去山西,将他们搁在南京,还真不放心。春琴和他们都是老相识,在一块做个伴,说说话,挺好。你们要愿意去南京,最好不过,就算是帮我们一个忙。”

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我心里清楚,即便我愿意去,以春琴的性格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吧。

同彬将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喝尽了,用纸巾擦了擦嘴,忽然对我说:“趁着雨后天气清爽,你陪我回老家看一眼怎么样?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过了。我们说走就走,快去快回。”说完,就拿眼睛朝他妻子身上瞧。

莉莉笑道:“看我做什么?去呗。这里有我呢。”

随后,她站起身来,从椅背上抓过小坤包,起身去款台付账去了。

“看来,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望着新丰莉莉的背影,对同彬笑道。

“什么选择?”同彬剔着牙,不解地望着我。

“两个莉莉,你只能选一个。”我提醒他。

同彬将脸凑近我,一本正经地低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高资的那一个,其实也不错。”

5

虽然只有五年之隔,儒里赵村的那片废墟,已不像我第一次来时那么触目惊心。茅草和蒿莱长得很高,把那些乱砖碎瓦遮盖得严严实实。野生的南瓜藤爬满了断墙残垣,杂以野菊、牵牛和蒲公英,远远望去,一派明亮斑斓的绿意,直逼人的眼。村前的那条填了一半的池塘,也变得清亮明澈,芙蕖泛水,萍藻飘风,倒映着天上朵朵的云彩。随着邻近地区大规模的迁移,那些小动物,像野兔、野鸡和黄鼠狼,都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房驱赶到了这里——它们猛地从草丛中蹿出,往往吓人一跳。我们甚至还在柏生家倒塌的鸡窝边发现了一只刺猬。如果你不知道这里原先有一座人烟稠密的村庄,乍一看,还真有点同彬所啧啧赞叹的世外桃源般的野趣。

同彬将这一切归因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修复力,可在我看来,真正的魔术师,正是雨后湛蓝如洗的天空。天空的清澈和明丽,使得大地上的一切丑陋和粗率都可以忽略不计。一朵朵云翳悬停在碧空中,投下它那静谧的阴影;清风在旷野里横吹,树摇草偃;不杂一丝尘滓的阳光,不论照到哪里,都反射出绮丽、清澈的亮色,就连更生家的那堵没有完全推倒的土墙,光影掠过时,看上去都显得那么珊珊可爱。

同彬在他祖父赵锡光的大院中逡巡良久。他想从遍地的野花中找到哪怕一株罂粟花,没能如愿。我们两个人坐在腰门前的石阶上抽了一支烟。同彬就跟我说起了他祖母冯金宝的一段往事。

有一天,同彬去奶奶屋里玩耍,无意中发现她梳头盒中有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这是一枚她用来刮痧的铜钱。同彬偷偷地将这枚铜板拿去换了麦芽糖,吃到了肚子里。第二天,他又去了奶奶屋。他吃惊地发现,梳头盒里又有了一枚新铜板。趁奶奶不注意,同彬再次将铜板装入了衣兜。第三天,当新铜板又在梳妆盒中出现时,同彬不得不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很显然,祖母已经知道他偷了铜板,而且,她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自己的孙子默默较劲。当然,他也知道,祖母佯装不知、不动声色的无言,实际上包含着的潜台词:

我倒要看看,你偷到什么时候为止!

这样一来,他与祖母之间的角力,随之变成了自己与自己的搏斗。道理很简单,他每偷一次铜板,都是在挥霍乃至践踏奶奶对自己无边的爱怜和期望。他睡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奶奶无声地向他摇头。渐渐地,吃到嘴里的麦芽糖,开始变得索然无味。当同彬偷到第六枚铜板时,决定终止这个残酷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