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10/21页)

最西面的一间房被杂草封住了门,里边堆满了锈迹斑斑的农具。钉耙、锄头、铁锨、洋锹、连枷,一应俱全。墙角甚至还搁着一摞草帽和斗笠,不过早已烂成了灰。

我们出了门,来到了屋前的一个井台边上。我忽然对同彬感慨说:“要是春琴不肯去南京,我和她在这座破庙里住几年也挺好,连锅灶都是现成的。”

同彬正探身朝井里丢下一块石子,来探测井水的深度。他抬头白了我一眼,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想着什么心思,目光中尽是疑惑和茫然。随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说了句“我去转转”,就走开了。

我坐在井台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烟。

同彬没头没脑地绕着便通庵转了两圈,随后,他嘴里哼着小曲,径自往西去了,慢慢融入了愈加浓重的黑暗中。

等到月亮升起来,我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养猪场的荒草丛中,徘徊于金鞭湾排灌站的水闸上,隐现于黑黢黢的松林之间。就这样,他在阒寂无人的野地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闯。只有当他点烟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那张兴奋的脸。可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表现得这么激动。最后,在溶溶的月色中,他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荒废的水渠,渐渐走远了。

大约七八分钟之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他那高亢而沙哑的歌声。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晚上九点半,当我和同彬回到朱方镇中心医院时,他的嘴里还在哼着这首歌。春琴已经醒了。新丰莉莉正在床边给她喂粥。

6

同彬和莉莉是第二天傍晚离开的。临走前,同彬再次劝说春琴病愈后与我一同去南京。春琴当时还没什么力气说话,在枕头上坚决地摇了摇头。我送他们两口子到楼下。同彬嘱咐我说,春琴虽说已过了危险期,但身体还很虚弱,大夫说还得静养一阵子,“我在结算中心预交了一笔钱,足够你们住上一个月的。南京那边还有些事,我们先回去一趟,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两个人上了门前停着的出租车。莉莉上车后,又把后排的窗户玻璃摇了下来,把头伸出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笑道:“等我们好消息。”

三天后,春琴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已经能够下床扶着墙慢慢走动了。打完点滴,我陪她到院外的树荫下乘凉。我向她说起了莉莉临走前的那句话。“等我们好消息”,这句话听上去总觉得有点奇怪,不知这两口子又在搞什么鬼名堂。春琴斜着眼瞅着我,笑道:“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能盼来什么好消息。莫非是他们给你找了一个新媳妇?”

几天来,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她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一趟青龙山采石场,准备向单位请假。传达室新来了一个老头。他坐在门前的一张折叠椅上,跷着二郎腿,正在听收音机。他说他姓卞,昨天刚来这里上班,是矿长的侄子介绍进来的。我心猛地往下一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职位已经让人顶了缺。我赶到厂部的办公室,找到了一位副经理,打算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几天前为何不辞而别。副经理冲我一摆手,让我什么话都不要说,“谁都有个急事,你偶尔离开几个钟头,没人怪你。可是你不辞而别、无缘无故地离开了三四天,性质就不一样了。传达室不能一日无人。没办法,我们只好另外找个人来替你。”

“那我怎么办?”我还有点不死心。

“还能怎么办?”副经理反问了一句,就抱着茶杯去隔壁的房间串门去了。

我回到传达室,央求那个姓卞的老头,等我找到新的工作之后再来搬取行李。老头是个厚道人,一连说了几个“不碍事”,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到了门外。

我搭上一辆电动三轮车返回朱方镇,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前途。早晨的凉风吹到脸上,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如果你也曾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撵得到处乱跑,你就应当知道我所说的喜悦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为了不让春琴为我担忧,丢掉工作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正好,病房里的一个老太太凌晨去世了,靠近卫生间的那张床铺暂时还空着。我可以在那儿对付一阵子。

一天晚上,我扶着春琴,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到外面的林荫道上散步。春琴告诉我,在龙冬被送去戒毒的第二天,桂秋就把一个谢了顶的中年人带回了家里,“两个人在床上弄出的声音,惊天动地,我就是关上房门,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在气我,存心要赶我走。我当时就想从窗户里跳下去。只是吃不准,打四楼跳下去能不能摔死。天快亮的时候,我浑身发冷,打起摆子来。人一生病就没胃口,我在床上饿了两天之后,就想起了老福。人要是不吃饭,用不了多久,一准就会死。我打算像老福那样,不再吃东西,就那样躺着,饿死鬼就饿死鬼,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