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0/37页)

我一边替她老人家擦去眼角的泪,一边在心里想,婶婶说的这件事,指的会不会是她没给汇来的八百元钱?可听到她说天打雷劈,又觉得不太像。第一次听见婶子一迭声地说对不起,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哗哗直流。

“要说对不起,我第一个对不起你娘。”婶子说,“你娘去了南京之后,没有哪一年不给你寄东西来。糖果啦,饼干啦,本子啦,铅笔啦,小人书啦,什么都有。有时一年寄一趟,有时一年寄两回。要把你娘寄给你的这些东西,堆在一块,准能堆出个小山来。有一回,她还寄过一块手表。是上海产的宝石花。我第一次收到你娘寄来的东西,一时财迷心窍,就没让你爹知道。有了头一回,就有了第二回。糖果和饼干,都被礼平和金花吃到了肚子里,剩下的东西,全都送到皮村的供销社,让魏广国那狗日的代卖。卖来的钱,我和他平分。我既然做了这件缺德事,就该受这场报应。我这个人,就是死了也不值个价。

“白鱼啊,婶婶今天叫你来,不光是要给你赔礼道歉。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自打你娘离开朱方镇,她一天都没忘记过你。她的肠子一天都没有直过。她的心没有一天不是揪着的。看着她寄来的那些东西,我就知道,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我担心,要是哪天夜里一蹬腿,这世上恐怕再也没第二个人知道你娘对你的好,知道你娘对你的心。我把骨头里的一点力气都给攒下来了,挺着,硬挺着,等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话。”

叔叔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圆圆的脑袋探进来觑了一眼,又将门关上了。我陪着婶子哭了好一阵,实在拿不准,在这个时候应该如何来安慰她,就问她,这件事,从头到尾,叔叔是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哪里是什么好人?”婶子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勉强笑了笑,对我道,“你妈妈寄来的那块宝石花手表,现如今还戴在他的手腕上。”

婶婶的遗体火化后,骨殖仍由叔叔带回朱方镇的集体公墓安葬。那时,儒里赵村已完成拆迁,差不多有一半的村民,被安置在朱方镇一个名叫“平昌花园”的小区里。春琴的家也在那里。

落葬那天,堂哥礼平和堂妹金花都没有露面。我在青龙山的采石场央人选了一块上好的大青石,叫了一辆金杯车,把石头运回去,给婶子做墓碑。叔叔站在他们家的单元楼下,正在招呼几个前来诵经放焰口的和尚。他见我和司机把石碑从车上卸下来,就一瘸一拐地赶过来,抢着给司机付钱。

门口还站着一堆人。他们都远远地望着我,都冲着我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走到我跟前,问我还认不认得她是谁。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新珍,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我猜她是老鸭子,可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离谱。那老太太一拍大腿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稀疏的黄牙齿:

“我看你也快掘墓了。老鸭子,你怎么不说我是马老大!告诉你,老鸭子早八辈子就死了。她是和老福同一天死的,赶了个前后脚。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是龙英啊。”

噢,原来是龙英。

龙英望着我笑,我望着她笑,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龙英催着身边的孩子,叫我爷爷。叔叔悄悄地塞给我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让我给孩子当见面礼。龙英刚走开,我就小声地问叔叔,龙英的男人老牛皋是什么时候死的。叔叔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吃惊地望着我,同时放下脸来,对我道:

“谁跟你说老牛皋死了?快别瞎说!人家活得好好的。昨天上午,我上街买菜,还看见他在公园里舞剑呢。莫慌,定邦来了。我去迎迎他。”

顺着叔叔行走的方向,我看见小区的南门口急急地闪进两个人来,被一名保安喝住了。高定邦佝偻着背,挑着一担厨房做饭的炊具,走在前面。在他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儿子高国柱。国柱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也挑着一担竹篓,里面装着盆碗杯碟。大概是因为瘦弱的身体稳不住担子的重量,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进门就耸着肩膀,翻着白眼,站在保安的岗亭边,原地直打转。

高定邦

早在一九七四年冬天,高家兄弟就已反目成仇。为了平息日甚一日的闲言碎语,高定邦一赌气,就依了马老大的撺掇,与野田里的一个寡妇匆匆忙忙结了婚。但谣言并未就此歇绝。两年后,高定国与梅芳离了婚。知青小付调到朱方中心小学任副校长,夫妻二人在朱方镇上找了个房子住了下来,从此很少在村里露面。村子里有人议论说,如果高定国早一点离婚,或者说,高定邦晚一点和寡妇结婚的话,梅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大伯子的怀抱。当初,高定邦单身的时候,村里人编出瞎话说,兄弟俩合娶了一个老婆。如今呢,梅芳一个人落了单,与哥嫂同在一个屋檐下,村里人又说,高定邦等于是娶了两个老婆——前半夜和寡妇睡,后半夜与梅芳睡,“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