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8/37页)

孙耀庭说,厂里经营困难,几千张嘴都冲着他张着要饭吃。如今他连跳扬子江的心都有了。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我的堂哥赵礼平。他在省委党校的一个礼堂里见过礼平。孙耀庭递上名片,态度谦恭,堂哥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转身就走了。孙耀庭让我看在死去的母亲的分上,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个忙。

“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伤好了,你,你堂哥,一块坐下来吃顿饭,好不好?只要他答应来,我就派专车去接他。”

从医院出来,我就给堂妹金花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请堂哥来南京见个面。金花说:“见什么见,他人还在蒙特利尔呢!”我给孙耀庭回了话,他在电话中“噢噢”了两声,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蒙特利尔是个什么鬼地方?”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耀庭,是在二〇〇二年的冬天。那时,我已经在公司里办理了退休手续,买了一辆旧红旗,在邗桥开出租车。有一天,在中华门附近的一个酒楼门口,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年轻女孩拦下了我的车。她手里扶着的那个喝醉酒的老头,正是孙耀庭。在我认出他的同时,我相信孙耀庭也认出了我。他横下心来,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对我们双方都好。说实话,其实我也很担心,我的这位老熟人会在车上突然跟我寒暄起来,真担心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口头禅:

“哪天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我的车开出去没多久,孙耀庭就很不客气地喝令我停车。他和那个女孩下了车,很快又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从我车旁嗖地一下,过去了。

婶子

一九八一年九月,我从薛工的宿舍搬到了邗桥新村的新工房里。我的那个单元在一楼,靠西,只有一间半,不过一个人住也足够了。我是那种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感到轻松自在的人。只要有扇门,我就可以把整个世界关在外面。除了冬天的风雪和夏日的蚊虫,平常很少有谁光顾我的小屋。直到五六年之后,我的住处才终于迎来了两位访客。

当我的婶子带着堂妹金花找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应当说,不论是对我的婶子,还是堂妹金花,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说实话,离家多年后,我第一眼看见婶子,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甚至有些激动。可我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我正打算问问婶子,大老远来找我有什么事,婶子像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抿嘴一笑:

“我来看看你在城里过的是什么好日子!”

她进了屋,东看看,西瞅瞅,很快又感叹了一句:

“我还当你在城里过上了什么好日子!”

初一听,这两句话差不多,仔细一琢磨,意思完全不同。

不久前,我曾收到过一封龙冬寄来的信。他告诉我,我们家的那处空房子被堂哥占了。赵礼平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加盖了几间房,在那里办了一家五金配件厂。高定邦出面阻止,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婶子指着鼻子好一通大骂,最后,定邦也只得由他们去了。“有什么办法呢?”龙冬在信中感慨说,“不要说高定邦一个小小的村长,就连乡长陈公泰都在走他们家的门路,抢着给赵礼平拎包呢!”

我判断,婶子和金花大老远从乡下找到邗桥来,多半与房子的事有关。果然,当我们三个人围着过道里的小方桌坐定之后,金花就从包里取出一份房屋转让合同,让我在上面签字。婶子说:

“这处房子,原本就是老赵家的祖产。当初分家时,你爷爷如果不偏心的话,应该一碗水端平,两兄弟一人一半。可怜你那瘸腿的叔叔,人老实,又拙智,净身离了门户,连根针都没带出来,招到我们家做女婿,这些事,一场一节,你都是晓得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提了。现如今,你在南京立住了脚跟,吃上了公家饭,乡下那个房子你也住不上,难道一直空关着养蛇不成?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房子不让给至亲的骨肉,难道还要让与外人?老刀笔不在了,这个文书我是请他儿子长生做的。八百块钱的转让费,一分一厘不会短少。你今天签了字,我明天回家后就把钱给你汇过来。”

婶子的一席话,说得我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为了压住心头那不时蹿动的火苗,不至于立刻与婶子翻脸,我只得赌气似的在合同上签了字,希望此事尽快了结。签字之后,心里忽然又觉得隐隐作痛。我知道,一旦房屋出手,我跟家乡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络也被切断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可这些话,我一句也没跟她们说,说了她们也不会懂。我接连抽了两根烟来平复心情,然后,猛吸了一口气,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请她们去邗桥镇上找馆子吃饭。我原打算吃完饭后,顺便将她们安顿在工厂的招待所里,可婶子执意不肯。她说不如在家随便弄点吃的,对付一晚,第二天一早她们就走人,“你们家,总不至于连挂面都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