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5/37页)

按照厂里的规定,图书馆在周末照常开放,只是在每周三的下午,有半天的闭馆休息时间。祖英负责楼上两万多册图书的借阅和编目,而我则在楼下照看报纸和期刊阅览室。除了一些退休职工时常来阅览室翻看报纸和电影画报外,很少有工人来这里借书。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难熬的清闲,祖英每天都会把家里的衣服拿到单位来洗。等到她把那些衣服洗了又洗,一件件抖开抚平,挂在晾衣绳上,差不多就要花去大半个上午。到了下午,照例是收衣服、烫衣服、叠衣服,沈祖英总有办法让自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沈祖英洗衣服的水房就在走廊的尽头。严格来说,那个水房只是一个天井——地上铺着青砖,水池的上方装有防雨的塑料顶棚,西南两边的砖墙上各有一扇人字形瓦片搭成的花窗。水房里还有一只烧开水用的煤球炉。

两棵高大的枣树筛下一地的浓荫。

在祖英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也会搬一张折叠椅,躺在满眼翠绿的天井里,嗅着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随便找一本书来看。看累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野地。透过那些鼠耳状的枣树叶,我注意到,在远处的一片收割后的麦田里,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砖塔。一座砖塔孤零零地耸立在麦地里,的确有些奇怪。砖塔后面,是一个月牙形的荷花塘(雪兰刚来的那些天,我曾带她去砖塔下转了转。可雪兰当时心绪不佳,对满塘的荷花和四周幽深古朴的景致无动于衷)。再往前,就是邗桥镇了。祖英的家也在那里。

我到达邗桥已经一个多月了。母亲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阅览室来了一个人。这人看上去五十来岁,梳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她一边翻阅着杂志,一边偷偷地透过鼻梁上方的眼镜,不时地觑我一眼。可她一旦发现我也在打量她,脸色就突然变得很严肃,迅速把目光移向别处,装出没有看我的样子。

我一连试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人会不会就是我的母亲?她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者的样子,悄悄地溜进阅览室,会不会是为了在暗中观察我,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沈祖英双手蘸满肥皂沫,从水房里悄悄来到我身边,朝我递了个眼色,小声地叮嘱我,让我给那个女人倒一杯凉开水,送过去。除了这个女人之外,当时的阅览室里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沈祖英为什么单单让我给她一个人送凉白开呢?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但还是决定照她的话去做。当我把水杯端到她跟前,她连头也没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谢谢”,仍旧在翻看杂志。我正要走开,忽然听见她向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悄声道:

“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敌人抓走了……”

那老头把手里的报纸一抖,抬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立刻朗声道:

“崔大嫂下落不明!”

随后,老头起身走开了。他独自走到窗边一个静僻的角落里,背转身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继续看报。

坦率地说,我当时被他们之间的对话弄糊涂了,心里想,像唐文宽那样喜欢说怪话的人,原来哪儿都有啊。我悄悄地来到水房,把这件怪事和祖英说了说。她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搓着一条灯芯绒裤子,不吭声,只是笑。等到她把那条裤子在脸盆里投干净,让我帮她拧干,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小声对我说:“那人是个疯子。你要留点神,千万别去招惹她。要是她发作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起来,人的意念有时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对某个事情动了念头,即便你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里留下的印记却绝非易事。你大概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是以王曼卿的样子来想象母亲的。自从我在图书馆见到那个疯子之后,就开始以这个疯子的形象,来想象母亲年老后的样子。毫无办法。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孙耀庭的前妻,知道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时期,作为南京戏剧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头角峥嵘,风光无限,但这个疯子,仍然会盘踞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扮演母亲的形象——夜半时分,当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试图要挽留住母亲那正在消退的虚幻面容时,每次拼合出来的,总是那个疯子的形象。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两个月之后。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厂办宣传科的小于来图书馆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后去一趟厂长办公室,孙耀庭有要紧的事要跟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