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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已是一个乐众了,我负责敲木鱼。我认同阿宏叔对我的看法,我是能吃这碗饭的,无论是引磬、木鱼、铙钹、手鼓,我几乎一上手就能学会。比如木鱼,许多人都敲不好,虽然看着只是一敲一打,十分简单,实际上却不好掌握要领。许多人敲木鱼,总是爱用手臂的力量,其实用手臂的力量,既控制不好轻重,也不能持久,手臂会很快酸痛。我则不然,我会利用手腕的巧劲去敲,这样,木槌就能借助从木鱼上弹回来的力量,既好掌控,也不会让手感到酸累。

和焰口比起来,蒙山的排场要小一些,但程序上大致相同。起先是唱《心经》、《往生咒》、《大悲咒》、《变食真言》,然后念《阿弥陀佛》。法师坐上主坛,再唱一段《叶里藏花》。接着,加持四静,开铃,请圣,皈依三宝,法师再唱《遣魔印》、《伏魔印》、《次结火轮印》、《次结真空咒印》,众人唱《音乐咒》。随后,又启告三十五佛,五供养。法师除魔,唱《次结遣魔印》,结手印,众人唱“我今奉献甘露食”。最后,度亡召请,度鬼,发愿回向,皈依,奉送,这才圆满。

整个蒙山的仪式显得热闹而有秩序,法师的诵唱伴随着众人的和唱,法器伴奏,独唱、对唱、一领众喝、齐唱,就像这里在召开一场小规模的音乐会,热闹得不行。要完成蒙山的所有程序,大概要四个小时左右。其间,只有在法师念文书的时候,我们其余僧众才可以休息一阵。趁着这个当,我有了烟瘾,怕人看见,就偷偷绕到殿后的竹林边去抽烟。我刚点了烟,还没抽几口,便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扭头去看,竟是一个尼姑。她走到我旁边,像是看不见我,顾自点了一根烟抽。这个尼姑看上去有四十五六的样子,有些肥胖,不知道是不是肥胖的缘故,走路时,腿脚有些不稳。面相看上去倒是和善的。

就这样,我们两个抽烟,谁也不说话。我看着白烟在黑暗中袅袅浮浮,一根烟很快抽完了。法师文书念完还早,我又不想太早回去,便站在竹林边发呆。

今天的法师嗓子还不错。

我愣了一下,察觉尼姑是跟我说话,哦对,现在好嗓子不多了。

尼姑鼻子里哼了一下,不是好嗓子不多,是不讲究了。都想着混口饭吃。

我又一愣,不知该怎么接话,就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尼姑又说,你是哪里的,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哦,我是第一次来庵里放蒙山。

哦,难怪。我也有个小庵,平时偶尔有佛事,见的出家人也多,所以才说没见过你。

我是新手,平时也忙别的事。

这样挺好。

我说,要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有自己的庵堂。我觉得做这一行,一定要当家才行,否则也很难有出息。

她说,什么出息,都一样,一座小庵而已。有钱人,都喜欢去大庙。

我笑笑,拔了根烟给她。再抽一根吧。她没推辞,接了,我又帮她点了火。我们两个抽着烟,不再说话,空气中,隐隐传来法师唱诵的声音。听了一阵,尼姑突然说了一句,末法时代到了。我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她将烟扔地上,踩了,快念完了,回去吧。我便也熄了烟,跟着她走。走到半路,尼姑又说,对了,你给我留个号码吧,过几天我那里有堂佛事,你有空就来做个乐众吧。我便拿出手机,跟她相互留了号码。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慧明。

整堂蒙山结束时,已经是这天的夜里十一点多了。庵堂里给大家准备了宵夜,但我没吃,结了钱,一个人走了。

夜晚的空气潮湿冷冽,走出庵堂,我便将外套用力收紧,脚步也加快了些。我企图将身体走热起来,这样才够抵御这一路绵延不绝的湿冷。

说实话,我舍不得走,我愿意在庵堂里待久一些。我喜欢这里,无论是水陆、焰口或是其他,只要是佛事,都让我感觉自己在参与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尽管在这些场合中,我只是身份最卑微的空班或者乐众。但我喜欢这种一起认真做事情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价值。好几回,当我站在僧众中,看着身前的那些斋家,我甚至会生出幻觉,觉着自己真是得了佛法的,我能在他们和某种神秘力量之间起到串联的作用。

但我明白,这样的感觉虽然美好,却更像个泡沫。一旦仪式结束,我就得回到现实中。我得从高处走下,匍匐在地,重新开始低声下气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电梯,一会儿往高处走,一会儿又往低处跌。有时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重要的人,有时又觉得自己像空气里的一颗尘埃,一文不值。所以,我得强迫自己离开,我得强迫自己知道,这只是一门赚钱的手艺,就像当年做漆匠一样,房子刷得再漂亮,也是主人家的,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