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4页)

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动荡,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头倒挂下来,微风拨动着她那潮湿垢腻的发丝。

「妈的,太便宜了她!来,把她解下来,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个人还很镇静。

积极分子与佃户们七手八脚拥上来解绳子。刘荃注意到黄绢的脸色非常苍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只肘弯。

「来,我们快出去,去看他们怎么对付韩廷榜。也不能饶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过了两重院落,出了小学校。刘荃也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只是想逃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去,稍微镇定一下之后再回来。他们穿过了大路,走到野地里。外面的阳光这样的明亮,使他们觉得很诧异。那阳光虽然温暖,一阵秋风吹上身来,却又寒浸浸的。太阳快下去了,乌雀都忙碌起来,到处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那苍黄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尽头,看着自然使人心里一宽。

黄绢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干什么,」她轻声说。

那田野里有一辆骡车纵横奔驰着,来往地绕圈子,仿佛没有一定的目的。在他们这样不懂农务的人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只觉得很奇异,看它常拣田地里锯断的树桩上驰过。远远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径上观看,并且-喊着,也不知喊些什么。

那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东西,刘荃起初以为犁耙,原来是一个灰黑色的长长包裹。他这一连串的发现,非常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车子后面是拖着一个人。听说有一种叫做「辗地滚子」的刑罚,原来就是这样。这人一定就是韩廷榜了。

刘荃与黄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骡车横冲直撞,就像是一辆机件坏了的汽车,仿佛随时都可以疯狂地冲到他们身上来。

黄绢突然转过身去,拉着他就走。她的手指一根根都是硬叉叉的,又硬又冷。

本来大概不会注意到,现在他们看见地上有一棵树桩,那砍断了的粗糙的平面上钩着一些灰黑色的破布条。显然是韩廷榜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布条上又粘着些灰白色的东西,不成片又不成缕,大概是皮肤。

又有一棵树桩上挂着一搭子柔软粘腻的红鲜鲜的东西,像是扯烂的肠子。

他们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里,顺着那土墙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截路。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把背脊贴在墙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整个的人里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阳正是迎面照过来,惨红的阳光照在那黄土墙上,说不出来的一种惨淡。

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然后刘荃忽然发觉他们还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过来,但是她仿佛觉都不觉得,半晌,才别过头来望着他。

刘荃突然拥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脸揿没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留一点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挤出去,关在外面。

「黄绢,」他轻声说。

然后他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不动,也不作声。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向他望了望,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样说,好象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

「好,那么忘记你,好不好,」他笑着说:「马上一转背就忘了。」

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潮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黄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

「你家里的人看见上海的邮戳,不会觉得奇怪么?」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怕我以后不写信给你?」

「你总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会写来。你算算,那还要等多少时候。」

墙根的枯草瑟瑟响着。一阵阵的归鸦呱呱叫着,在红色的天上飞了过去。

「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记得,大家在卡车上唱歌,」刘荃说:「我就留神听你的声音。」

「我的喉咙不好。」

「你唱歌的声音比平常说话声音尖些,不过也非常好听。」

黄绢低下头去把额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干吗笑?」

「我根本没有唱,就光是假装着张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狂笑得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