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4页)

就在次日午后,张励正在小学校教务室里检阅斗争果实账,忽然听见后进嚷成一片。

「妈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报了仇了,单单不让咱们报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来,好好干他一下!」

「老乡们!老乡们!」是李向前的声音,在那里陪笑央求着。「你们先回去,再等两天,等我把你们的意见反映上去,反正你们放心,政府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群众的意见!」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闹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宽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们的钱等到哪一天才还!」

「把他提出来,等我们问他!不拿钱出来,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气急败坏跑了来找张励。说也奇怪,他一离开后进,那边嚷闹的声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么办,韩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们夫妻俩马上提出来,大力干他们。」

张励放下账簿,把一只毛笔倒过来搔着头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脸上望着。

「韩家那几个佃户倒是进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记得那回叫他们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个个都溜了,这时候怎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

李向前也笑了。「随他怎样死脑筋的人,也该醒过来了──亲眼看见前两天的斗争大会开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枪毙了那些地主,他们也知道现在世道是真变了,是他们的天下了!」

张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别过脸去,向旁边的几个工作队员说:「你们看,群众这子下真站起来了!群众真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可别又害怕,别缩在后头,做了群众的尾巴。」

「对!」李向前连忙说:「这么着吧,我去把同志们都找来,我们大家去看,给他们打气。」

工作队员们都在小学校里会齐了。张励在阶下迎着他们,像训话似的讲了一遍,使大家在参观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我们不是片面的人道主义者。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每一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我们要记着毛主席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经他这样一讲解,大家走进小学校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栗栗的,又有一种稚气的好奇心,加上兴奋紧张与神秘感。他们从课室旁边走过,里面小学生正在上课,教员照着书本子念一句,满堂的学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摇摆着身体,念得有腔有调。在那下午的阳光中,那瞌睡的书听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队员们向学校的后进走去,听去那书声渐渐远了,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离开他们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

他们一个个都放出沉着的脸色,庄严而能不阴郁,走到后进的院子里。一上台阶,就看见檐下系着一根粗麻绳。那绳子在空中挂下来,被风吹着,微微摇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几个佃农,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有点惶惶然。那一种气氛,就像是这里刚才有人自缢身亡,尸首刚解了下来。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随即有一群人从后面的柴房把一个中年妇人架了出来。是韩廷榜的妻子,怀着孕已经快足月了,穿著一身污旧的灰色条纹布夹袄裤,剪短了的头发披散了一脸。

「你这封建剥削大地主,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人丛里有人叱喝着:「从前对你太客气了,你偏自讨苦吃,反动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虽然垂着头,虽然黄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总像是有一股骄矜不屈,肠肥脑满的神气。

「捆起来!给她『吊半边猪』!」

几个积极分子指挥着韩家的佃户们,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绳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绑扎在一起,把绳子往上一扯,身体就忽悠悠的离开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悬空挂下来的左臂和左腿绑在一起。再在那条腿上栓上两只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声声地发出微弱的呻吟,有时候仿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饶,只是因为前面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发音不清楚,声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檐下有一道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过,通身成为金色,苍蝇绕了个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脓血。

旁边预备了一大桶水,两个佃户抬起水桶来,一点点地往她身上栓着的两只桶里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