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在王同志的眼里看来,大概谭大娘可以算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没有和她同住过,不知道她的歌功颂德始终只有那几句,听多了也觉得单调。有时候顾冈简直疑心她完全是说,他也找金根与金根老婆谈过话。他们都很怕羞,可是顾冈仍旧希望他们和他混熟了之后,也许话会多起来。
金根对于上冬学非常认真。月香也天天去。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调子她都会哼了,’东方红”、“打倒美国狼”等等。但是,她对于功课不大注意。她并不想改造自己。像一切婚后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样,她很自满。
金根去找顾冈写了好些张字块,“门”、“桌”、“椅”、“缸”,都是屋子里有的东西,他拿去贴在那件东西上面。大家都挤在顾冈的房门口,看他挥笔。月香也走过来,踮着脚站在人背后张望着,一只手臂围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着跑了。
金有嫂胀红了脸,很窘地笑着,因为从来没有谁和她说笑话。月香跑了,顾冈也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有时候她倒也很活泼大方,他心里想。
有一天他散步回来,看见她洗了衣他晾在大树上。也不用竹竿,也没有夹住,这就么钩在枝枝桠桠的树枝上。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常青树,密密生着暗绿的叶子。有两件小孩的衬衣,桃红色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悦目。那棵树就像在隆冬的季节开了红花一样。她个子不高,但是很结实的样子。顾冈不由得想着,她到了夏天,脱了棉袄裤,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穿着这臃肿的棉衣,每一个女人都像是怀着孕。厚厚的棉裤正在肚子上折叠着,把棉袄顶出去,支得老远。
“这儿的冬天比上海冷。”他说。
她和悦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块界碑上坐了下来,问她在上海的时候住在哪里。原来离他家里不远。她说那地方倒是有一样好,菜场只隔两条街,买菜很方便。
她今天似乎话特别多,和平常两样,他觉得很高兴。一路谈下去,她问他家里有多少人,多少佣人,独自住一幢房子还是与人合住,上海的亲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发觉她原来是在打听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似乎在探他的口气,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找一个事。如果可能话,再替她丈夫找一个。
他对她非常感到失望。自从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她谈话了。
他经常地写信给他的妻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镇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一个饭馆子里午饭——饭或是面,加上冬笋肉丝,豆腐衣炒青菜,煎鸡蛋之类。每隔七八天,总来这么一次远足旅行。他盼望这旅行的心,越来越迫切了。
然后有一天,王同志来看他,问他可有什么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镇上开会,可以替他代寄。
顾冈发现他自己竟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隔这么些天吃这么一顿饱饭,都不许他吃吗?然而,他极力抑制住了自己。当然,他每次到镇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随着他,刺探他的行动。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顿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会反对的。因此而对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没有信要寄”他微笑着说。他昨天晚上写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书压在上面,因为封不牢。自然胶水“面向大众”,跌了价之后,就不粘了。
这样瞪着眼说谎,真是太危险的事。如果王同志刚巧拿起这本书翻翻,看见底下压的这封信,他一定当是信里有点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不敢给别人去寄呢?
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这间房,越快越好。
“快过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想爱人吧?”他用着老共产区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词。顾冈只是笑。“王同志,你过年不回家去看你的爱人?”
“我两年没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说。“一年忙到头,实在走不开。”
“你为人民服务太热心,王同志。我看你实在是忙,从早忙到晚,让我也没有机会跟你学习。”
“你太客气了。自己同志,用不着客气。”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请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镇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谈谈。”
“那好极了,我们走吧。我本来也就该走了。”
小张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齐全,大都拿着棍棒、大刀与红樱枪。小张同志倒是拿着一枝来福枪。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很威风,后面有这样一个护兵压队。
王同志问顾冈他的剧本写得怎样了。王同志这话已经说过好几回了,这次又说,“你土改的时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那真是感动人!真是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