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人间真相二

好在丁一虽对“红绸”“红缎”心存羡慕,却并不怎么喜欢那帮“红绸”“红缎”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绪还算坦定。

丁一与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出身不红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他们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常对那帮“红绸”“红缎”流露着鄙视。

鄙视的理由之一:那帮人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二:那帮人,其实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三:那帮人,说真的,他们到底有什么呀!

起初丁一听着痛快,解气,便也随声附和,却总不明白那个“什么”究竟是指什么?几个好友对“那帮人”极尽挖苦、讥讽和嘲笑,而后买几瓶汽水开怀痛饮,相互间更加情深意切。于是乎勾肩搭背,东游西逛,继续轻蔑着那帮“红绸”与“红缎”。丁一间或只为秦娥作些辩护:“喂喂我跟你们说,秦娥可不是(他们)那种人。”或者:“嗨,你们发现没有?秦娥可不(像那帮人)那样。”或者:“真的,不骗你们,秦娥跟那帮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友们先持异议,继而窃笑,最后考虑到凡是朋友赞成的我们也要赞成,便苟同道:“好好,秦峨不是。”或者:“对对,她跟那帮人不一样。”或者:“没错儿没错儿,秦峨肯定跟那帮人毫无共同之处,行了吗?”于是那丁心舒气朗,咬着冰棍,顶着七月的骄阳,继续跟好友们一同闲逛,并继续贬低着除秦娥之外的那些“红绸”“红缎”,不断嘲笑着“那帮人”实在是小人得志,寡闻鲜见,实在是土得掉渣。——“不信你上他们家瞧瞧去,书都没一本!”“谁说没有,也许有几本扫盲课本吧?”……于是渐渐地,丁一觉出有点不大对劲儿了——怎么晴天朗日的,总好像藏着一缕阴云?一缕阴云欲集又散,欲散还集,这到底怎么回事?终于,丁一听出些弦外之音了,几个好友分明是在暗示:惟咱这样的高知家庭才不寻常,惟咱这样的书香门第才算高贵,才能高贵得长久与牢固。教授、专家、学者、名人……就算鹰有时比鸡飞得低吧,可鸡永远飞不得鹰那般高!论学问,论见识,论功名成就,文化修养——“说真的,那帮人!他们可有什么呢?”这情绪,在当时虽不宜像那副对联似的大肆张扬,但在几个好友之间却不掩饰。丁一心里“咯噔”一下子,忽觉得不是滋味。再想想,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不错。可再听听,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于是步履怯怯,只啃冰棍,不再附和。

丁一默默无语,忽如秋风萧瑟,四野空荒,身上和心里都一阵阵地冷了。他摸摸怀里那条袖标,忽然明白:无论是红是黑还是什么别的颜色,他丁一注定只宽四寸。

几个好友发现了丁一的沉闷,并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于是纷纷给他安慰:“喂,你可跟那帮人不一样……”“工人,工人多棒呀,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工人怎么啦?你们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哪……”——啊,你们!我们!他们!丁一脑袋里“轰”地一响,明白了:“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也不会是“我们”……丁一听得直想哭,直想拔腿逃走。但他还是站着,还是蹲着或者坐着,还是脸上带着微笑。淡薄的阳光使天空显得苍白,风在高处肆无忌惮,好友们的声容笑貌虽仍清晰,却怎么好像渐渐扁平,渐渐飘离,越飘越远……

人间真相三

再一件事是在此后不久。那日,空气中和阳光里忽又飞扬起另一句口号:“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然而也正是此日,“好汉”与“混蛋”的界线忽不明确——某些“英雄”老子和某些“反动”老子一齐站在了台上——丁一那几个好友的父母,以及“红绸”“红缎”的几位爹娘,并排接受批斗——高干、革军、教授、专家、名人……一同低头弯腰成了“我们的敌人”。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丁一问其好友,好友默不作答。

丁一再望望那边的“红绸”“红缎”,怎么连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红旗遍地,歌声漫天,革命口号响遏行云。这时,我看见丁一的父亲在人群的边缘出现——一条油渍渍的白围裙,正推了饭车给大会送来午餐。

争吵着的人们立即向他围拢,递上餐券,递上各式各样的饭盒。无论哪派,都不向他要求立场,都不要他表明归派,不约而同都容忍着此一中年男子对革命形势的置之不顾,惟争先恐后只请他照料好大家的辘辘饥肠。丁一的父亲呢?只见他神情恬淡,举止舒然,竟好似不知有会,或不知这会在何为,单信饥者当食,便给不管是谁一一盛菜,盛汤,盛饭。我看他仿佛红浪翻滚中的一缕异色,尘嚣危惧处的一隙平安,比之那些沉浮难测的儿女爹娘,我想丁一这下你该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了吧?我偷眼望他,却出所料,那丁缩首缩尾正企图回避一切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