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4/31页)
包括勤务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上了汽车。放电影的地方在工人文化宫,离这里只有两三里远。
剧场里已经快坐满了。他们一行人找座位的时候,吴曼娜发现观众中有几个医院的同事,正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她。牛海燕也在里面,头像拨浪鼓一样转着圈儿同人说话,看见她走进来,立刻招手让她过去。吴曼娜挥挥手,红着脸摇了摇头。
就在他们快找到座位的时候,一位身穿蓝色中山服的胖乎乎的干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向着魏副政委伸开了双臂,嗓门轰隆隆的像滚雷:“老魏,你好吗?我想死你了!”
魏副政委愣了一下,微笑了:“这不是老赵吗?我挺好的,你咋样啊?”他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喜悦。
“好哇,好哇。”干部说。
“一块儿坐吧。”
两人一边手拉手地走向第十四排,一边聊着木基市党委第一书记最近钓鱼摔断腿的事儿。吴曼娜认出这个胖子是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
他们坐下了,她右边是魏副政委和赵副主任,左手坐着杨庚和勤务员。没几分钟,剧场里的灯暗下来,电影开演了。魏副政委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用脚踩了踩。
影片讲述了一个朝鲜家庭在旧社会的悲惨故事。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一个小姑娘来到大树底下想摘新鲜的栗子吃,地主的两个儿子躲在树上,拿栗子砸穷孩子的脑袋。其中一个坏小子用带刺的栗子打瞎了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姐姐到街上卖花来养活瞎妹妹和全家人。姐妹俩从影片的开头哭到结尾,她们的眼泪对观众产生了巨大的催化作用。银幕上悲悲凄凄,台下许多人也放开了悲声。
吴曼娜听着周围响起了一片唏嘘的抽泣。眼泪好像能传染,很快剧场里几乎每个人的视线都开始模煳。吴曼娜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她没有抬手去擦眼泪,而是任由它在脸上流淌。坐在她右边的魏副政委不时用手绢点点眼角,赵副主任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还常常喘不上气来似的张着嘴。魏副政委捏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这是好电影。”她真诚地说。
她注意到左边的杨庚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不像别人那样哭得东倒西歪,而是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他难道一点儿都不伤心吗?她心里想。她盯着银幕,眼角时时瞟着他那刚硬的脸,上面刻满了疏离和冷漠。他好像感觉到了她在观察自己,叹出一口长气。她听出来了不耐烦,而不是悲伤与同情。
影片终于结束,所有的灯都亮了。人们站了起来,许多人都红着眼睛,但是谁也不觉得难堪。有人还在用肮脏的手绢和揉皱的报纸擦眼泪、擤鼻涕。“小吴同志,”魏副政委内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个片子这么惨,否则我不会请你来看。”
“不,电影挺好的,我很受感动。”
“我还要和老赵待一会儿,我让杨庚同志送你回去行吗?”
“行,没问题。”
“给我写信,谈谈你对《草叶集》的看法,好吗?”
“是,我一定写。”
魏副政委同她握手告别,又嘱咐了杨庚几句,然后去找老赵了。
伏尔加格勒轿车等在文化宫的前面,他们上车后掉头向北边的医院开去。已经是深夜时分,街上很安静,吴曼娜留意到汽车的噪音很小,只有驶过梧桐遮盖的柏油路时车窗外发出的呼呼风声。
司机还沉浸在刚才的影片里,忍不住要同车上的两个人谈谈:“真是太惨了!”
吴曼娜同他聊起来,坐在前座上的杨庚却一声不吭。她好奇地想知道他为啥这么冷冰冰的。“杨庚,你觉得刚才的电影怎么样?”她问。
“还行吧。”
“你一点儿也没感动?”
“没有。”
“那为啥?你没看见每个人都哭了,你咋就那么冷静?”
“我是没哭,我见过的比电影上惨十倍。”
司机听了好像很恼火,插嘴说:“那你说说,叫咱们也听听。”
“说啥呢,太多了。”
“随便说一件。”
“好吧,比方说去年秋天我们营挖一个大菜窖,正在砌砖垒墙的时候,发生了塌方,一下子把十二个战士全埋在里面。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连一秒钟都不到,全没了。等我们把他们扒出来,九个人断了气。他们的父母从各个省来到我们营里,你们应该看看,那才叫哭呢,连肠子都快哭出来了。我听了都耳根子发麻。但是我还得硬着心肠指挥部队施工,我要撑不住了,那战士们还不都乱了。我一个一个把那些家属提的不合理要求给顶了回去。他们那个闹啊。你们应该听听他们骂我的那些话,什么难听骂什么。你们要是在前线待上两天,见的死人多了,也就习惯了。光是出事故,你们知道死多少人吗?人命根本就不值钱。哪次军事演习都有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