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3/9页)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了,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他,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肉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待?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内: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颏:“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候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未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也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