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2/9页)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着,眼窝那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折,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不了原状了。

但只见他定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蝉、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地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她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的,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地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兀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的——”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