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狐狸(第7/7页)

“嫂嫂。”

“咋?”

他把被儿夺过来扔了,睁圆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着,轻叹一声,便叹软了身子,叹出了绵绵情意。

这一夜,谷仓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条炕上。

可是,无论她怎样纠正他对她的称呼,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嫂嫂。阿哥的阴影时时刻刻横挡在他们面前。外人咋说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于娶来了难过和羞耻,一辈子叫人笑话。只一个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后悔得恨不得马上走脱。往哪里走?古金场?他看看自己少了两根指头的那只手,浑身一阵悸动。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阵寒战,他连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饭后,他抢先来到了东房,从里面闩死了门。从此以后,东房的门夜夜闩着。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泪,流了整整一夏。秋天来了,嫂嫂走了,说是回娘家,但一去不归。打光棍的谷仓哥哥如释重负,轻松自在了许多。光景由着自己过,不想去田里劳忙,就到村道上晒太阳,和别的一些闲汉们说笑话,说油了嘴,便不知不觉滑稽起来。

解手时,他拔了根阴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阳光下,耐心地等着一个小媳妇路过。

“你看我手里有啥?”

小媳妇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缝着眼瞅瞅:“线。”

“线?再瞅。”

“黑线。”

“哈!黑线能是绕弯弯的?头发。有本事你把这根头发穿到针眼里。”

小媳妇的身上总是别着针。她抽下来,上前接过他说的那根头发,借着阳光往里穿。那东西弯弯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里抿一下,然后再穿。

他单等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闲汉们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妇茫然望他们。

“毬毛,你抿的是毬毛。”

小媳妇是见识过的,一想,也对,气红了脸,将针和毛一起朝谷仓哥哥打去。谷仓哥哥问她还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叫你阿妈抿去。”小媳妇骂着走了。

谷仓哥哥不笑了,嘎着嗓子,女声女气地叫:“小妈妈,跟我一搭晒阳娃。”

闲汉们挖苦讪笑他。他不理不睬,大度得俨然宰相。

有时他也凄然,想自己当年在古金场也是一条响响亮亮的好汉。如今咋了?懒了,软了,干啥都没劲气了。他黯然神伤,不由得叹嘘,不由得要轻唤驴妹子。但这是夜间的事。到了白天,依旧是晒太阳,依旧是当丑角。冬天的太阳无比温暖,全让谷仓哥哥霸占了。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全都有谷仓哥哥掺合,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他永远地滑稽着,渐渐忘了自己还没有女人的事。他显得老相了,在阳光下无所事事,转来荡去,从举止到神态都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汉。他觉得这样很舒坦,没病没灾没牵挂也没有任何企盼。他想,要是自己能活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年的舒坦日子过。他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在古金场捧到了大金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嫂嫂回来了,怀里兜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是有鸡鸡的。他惶怵不安。

“嫂嫂……你,嫁人了?”

“嫁谁?”

“那……”他瞅着娃娃。

“你看,方脸盘,大眼睛,阔嘴巴,像谁?”

“像……”

“再瞅啊,像谁?”

“不知道。”

“天哪,你咋就不明白,这是你的骨肉。”

“我的?”谷仓哥哥吓得浑身冷战。

“不是你的是谁的。”娃娃睡了,她放到炕上,拉开被儿盖住,就要打火做饭。

“嫂嫂……”

“别叫我嫂嫂。”

但她的名字他实在叫不出口,那是阿哥的专利,攫取它就是犯罪。他目光呆痴地望她。

吃过黑饭,他要去东房睡。嫂嫂一把将他拉住。

“都有娃娃了,还怕羞?睡一搭。”

谷仓哥哥就跟她睡在了一搭。半夜,他被嫂嫂撩拨得又做了一次他注定要后悔的事。

“你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他喘息着摇头。

“嫂嫂,我养活不了你。”

“一个大男人,有脸说这种话。”

他再也不说了。过了一段日子,他说他要走,要去闯金场,如果淘不来金子,打几只狐狸也能给她和娃娃置两件衣裳。嫂嫂没有阻拦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精精神神地去为生活奔忙。

他去了。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强悍,而古金场偏偏又是个弱者的葬场。

嫂嫂并不以为他是死了。这没有胆气成家立业的男人,为了躲开她和娃娃,不知到哪里寻口(要饭)去了。她等着他,一直等着。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