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12页)

那男人坐在把曼德林街和大海隔开的石墙上。他的两条腿垂在墙边,下面是石头和窄窄一条肮脏的沙地。左面是一条东倒西歪的栈桥,长达二百多英尺,直伸进水中,黑孩子们从上面跳进水中,溅起水花,然后尖叫着爬回桥上再跳。沙地上堆的垃圾主要是废纸和瓶子。这里没有食物垃圾。这里远离旅游商店,远离餐馆和办公室,是林荫道的一段,任凭海水将其无法消化的东西抛上岸。无论沙地上有什么生命,都只能是绝望的。一只海鸥和微风协商过后便向下俯冲,扑向一只黑色的海星。海鸥啄了海星,飞走,再一次次回来啄着海星,直到海星吐出那团品红色的线,它的心。男人以极大的兴趣观察海鸥撕破海星。之后,他双腿一摆,越过墙,站起身来。他用一条胳膊遮着眼睛以躲避炫目的太阳,向市场中的人群望去:半条街上都是布顶帐篷、桌子、篮子、罐子、盒子和托盘。他的夹克搭在前臂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迈步走向市场去找特蕾丝。早些时候,他乘机场大巴从机场到了老王后大酒店,又从那里上山向粉色的房子走去,他爬得很慢,很小心,一直靠路边走着,这里多草而少尘。他的动作像是一个想要节省体力或者担心踩上地雷的人。

粉色房子里没有人。门插着,但窗子却开着。一条背后缝线处开裂的印花裙挂在一扇前窗上,兼有窗帘和遮阳的作用。他探头进去,把一只手提箱扔进屋里,然后转身下山,一路上和碰到的几个人点点头,最后在那家卖肉饼和朗姆酒、有时还出租理发推子的房前停住脚步。他甚至没有尝试一下他在越南学到的那点法语,只是问着“吉迪昂?”“特蕾丝?”店主和另外一个人告诉他关于特蕾丝的一些状况,他没明白,而吉迪昂的名字总与“出租汽车”连在一起。他点头微笑,仿佛听得一清二楚,然后继续下山。他把上午用来在街上溜达,看着用作餐馆或办公室的豪华住宅,还有殖民地行政当局为保长久而造得像城堡似的房子。镇子的北面和东面是骇人的白色房子,隐在坡路上,藏在热带植物群的围墙后。镇子西面是商业区,主要集中在曼德林街及其周围的附属街巷上。黑人住在西面山上的棚屋和水泥房子里,或者沿镇西的窄街上,在海水吐出它不能消化的东西的地方。天气异常凉爽,他那双善于观测天气的眼睛看出,一场宣示飓风季节到来的暴风雨可能正在路上。他沿着法兰西王后岛的街道走着,不时扫一眼那些出租车司机,看看其中有没有吉迪昂。他虽已走了三个小时,却丝毫不感觉累。事实上,他已经好几天不知道累了。原地不动才更让他困扰。他在纽约的那套公寓里就不能长时间坐着—除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在埃罗拍的照片。一个没拆开的装照片的黄色厚信封当时和钥匙一起被放在咖啡桌上。由于那两只大手除了摆弄那枚一毛钱硬币之外再没有其他安静的事情可做,他就拆开了信封,看着那些记录着他深深热爱的地方和人的照片。这样他就能够待着不动。他一张张地审视着照片,想从中找出那些曾经安抚过他、与他同在的东西,它们在他的体内就如同王室的血液。它们曾在他梦中驻扎,让他漂泊的岁月停靠。当危险迫在眉睫而他又不由自主地入睡之时,他们就在那儿——有白门的黄房子,教堂的糕饼桌旁的女人们——罗莎姑妈;士兵的母亲,被大家叫做梅妈妈的梅·唐宁;德雷克的祖母温妮·布恩,她打过他们;教他弹钢琴的泰勒小姐。以及那些年轻的女人:贝阿特莉丝,艾琳。还有他离家在外时出生的那些孩子。那些男人:老人、拉斯卡尔、特纳、士兵、德雷克、厄尔尼·保罗。保罗在退伍时已经是中尉,现在在亚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开着自己的殡仪馆,生意不错。没有为他们拍的照片,但他们存在于屋后树木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工作的农田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捉鱼的河流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举行仪式的教堂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喝酒的小酒馆的照片里。他在所有那些照片里看到的都是苦难,是哀伤、贫穷,甚至萎靡不振。

不看照片的时候,他就给朋友和认识的人打电话。他的女性朋友们什么都不了解,但建议他过去谈谈,而他不给男性朋友们打电话。于是他就在街上走着逛着,等着从不响起的电话,等着邮件,最后打定主意回骑士岛去。从那里出发,去找她。他把钥匙连同大信封和照片留在桌上,上了飞机仍然坐立不安,坐在海滨的石墙上依旧坐立不安,于是他站起来,朝市场走去。特蕾丝或许在那儿。

午后的阳光驱走了早些时候的凉爽,空气潮湿而且太热。一小群本地购物者和外来游客在摊位和货柜前转来转去。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要多。他在一个肉饼摊前停住脚步,想买一个,但那气味让他反胃,于是他走开了。再往前,他看到一箱箱亮晶晶的红色苏打水瓶子。他想,喝点冷饮可能更好。他向那个方向转过去时,撞上了两个带相机的德国青年。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们相机对焦的方向望去。她在那儿,草帽完好,嘴唇动得飞快,破损的眼睛带着愉快的邪恶神色。他跨步到相机前面,对德国人说了声不。他说不,摇着头。两个小伙子一时间露出愠色,相互对视后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他靠近特蕾丝,站了足有一分钟,她才认出他来,尖叫着:“吃巧克力的!吃巧克力的!”差一点把她那盘熏鳗鱼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