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曾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了木柴堆里,使家里人大为紧张。当时是我告诉母亲,我好像看到有条蛇蹿进两根木柴中间,却因此而害死了一只心爱的猫咪。我看到的其实是猫的尾巴。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在木柴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他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他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最后他在我母亲的泪水与爱抚中死去。而那条造成混乱的眼镜蛇,此时却绕着数码外高处的一根原木,优哉游哉地打转。
另外还出现过一次大骚动,搞得家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乱,大家拼命大喊大叫,慌乱地互相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荆棘树丛间,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径上,有只猫正在与一条袅袅舞动的纤细黑蛇进行生死搏斗。然后蛇钻进一道约一码宽的荆棘树篱,躲在里面,用它那对闪闪发光的蛇眼,盯着没法靠近树篱的猫。猫在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停地绕着那丛多刺的荆棘树篱打转,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个没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发无伤地溜走了。
残缺不全的片段记忆,截头去尾的破碎故事。那只瘫在我母亲床上,痛苦地凄厉惨叫,双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肿起的猫,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还有那只装了满肚子奶汁,腹部耷拉下来垂到地上,哀哀哭喊着走进屋中的猫,她又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们后来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窝躺在旧盒子里的小猫,却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仆人检查盒子周遭的灰尘,说:“Nyoka。”一条蛇。
在童年时代,所有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与动物,以及当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然而,它们若是突如其来地失去踪影,同样也不会有人去多作解释,或是提出询问。
但现在,当我回想起以前养过的猫、家里无所不在的猫、童年跟猫有关的上百件事情,以及与猫相伴所度过的漫长岁月时,我总是不禁为这背后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大为震惊。现在我在伦敦家中养了两只猫,而我常说,若有人胆敢夸口说,光是为照顾这两只小动物,就得花费多少力气、操多少心的话,那可真让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时照顾猫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亲头上。男人负责农事,女人照料家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农庄的家务比一般城里所谓的简单家事要忙上一百倍,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况能者多劳,就算只是以个性与能力来评断,这份工作也是非她莫属。她精明能干、通情达理,又富于人情味。同时,她又非常务实,不会轻易感情用事(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母亲都显得十分实际)。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种了解事情该怎么做才最好,必要时也会动手去做的务实主义者。她是一个真正的厉害角色。
这些道理其实我父亲也都懂,他毕竟是一个乡下人嘛。但他对这一切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每当有事情必须解决,有待进一步的计划,或是不得不采用最后的非常手段时——理所当然地总是由我母亲负责执行。“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没错吧!”他一开始会半是愤怒、半是钦佩地冷言冷语,“什么大自然嘛,”但他最后总是会屈服,“平常倒还挺好的,但只要一失控就不行了。”
但我母亲向来总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大自然的法则,事实上这不仅是她的责任,同时也变成了一种负担,像她这种个性,自然不愿浪费时间,来讨论这些多愁善感的哲学问题。“反正这又不用劳您的大驾,是不是啊?”她会这么回答。她的语气很幽默,似乎只是随口开开玩笑,但这句话自然带有怨恨的意味,因为我父亲并不用去淹死小猫,射杀蛇群,处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蚁窝。我父亲甚至还很喜欢白蚁,常常看白蚁看得入迷哩。
这一切使我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那可怕的周末,母亲会抛下我,让我跟父亲两人,和大约四十只猫一起待在家里。
我事后回想,我所能记得的唯一解释,就只是一句话:“她心肠太软了,连一只小猫都舍不得淹死。”
这句话是我说的,语气烦躁不耐,并带有冰冷强烈的怒气。那时我正在跟母亲对抗,那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场生存之战,而这或许跟那件事有些关连,但我无法确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想,她那时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突然丧失了勇气。或许那其实是一种抗议?那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心悲痛?当年在她突然开口表示,她此后再也不愿去淹死小猫,或是动手除掉极需安乐死的成年猫时,她真正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心声?最后,在她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在家里一天到晚提到,她不会不晓得)时,她为什么会断然抛下我们两人径自离去?